方遠達并未急于給出自己的觀點，反而先問了林德納先生一句：“您對他的印象是什么？”

    “嗯，是個非常精明的投資者，有很好的判斷力，風格嘛，強勢。我總覺得他的野心比他的生意還要大，但我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林德納先生一邊思索一邊回答。

    方遠達點了點頭，說道：“您講的都沒錯，只是還有很多事情您可能不知道。”聽到方遠達的這句話，林德納的身體離開了座椅靠背。

    方遠達喝了一口紅酒，有意控制了一下語速，接著不緊不慢地開始講述羅伯特·米勒的故事：“我曾在A國留學，獲得金融碩士學位后，因為有導師的推薦，順利地在那里著名的BM公司找到了工作，在研究部門做分析師助理，當然只是個基層崗位。最初的日子過得十分平淡，每天重復著一些整理數據和技術分析的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因為有其他國家的背景和語言優勢，我被調到海外投資部升任項目分析師。我的分析方法很快得到了上司和同事的認可，但一直沒有得到獨立操作投資項目的機會，而是被上司安排帶徒弟，教他們投資項目的分析技術。我先后帶了三個徒弟，羅伯特就是第三個。一開始我沒覺得這個混血小伙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覺得他非常傲慢，又相當坦白。直到有一天他的一番話戳到了我的痛處。他幾乎是指著鼻子對我說：“像你這樣沒根沒蔓的外來戶A漂，在BM這種精英扎堆兒的大金融公司里不會有真正的機會。”還“教育”我這個老師：“如果你還有點兒理想的話，就應該馬上動手去實現，不管用什么方式。只有敢為理想去豪賭的人，才能在金融圈活著。在這個圈子里你抬眼望去，能看到的都是帶著光環的強者，因為弱者早已躺在他們的腳下，如果你低頭看看，到處都是尸體和鮮血，而且倒下的人比站著的多多了！”

    聽到這里林德納夫婦一臉驚訝的表情，但方遠達卻淡淡地說：“他的話很刺耳，但講得很有道理。幾年后我離職創業，或多或少跟當初他的這番話有關。但是后面發生的事情才真的讓我理解了他那句‘不管用什么方式’的含義。羅伯特相當能干，很快升到了項目主管，有機會獨立操作項目。這時部門又來了一個新人，是個叫蘇珊（Susan）的漂亮姑娘。我原以為這次還會照慣例把這個徒弟也分配給我帶，但沒想到羅伯特看到蘇珊的第一眼就腿軟了，專門去求上司直接把蘇珊調給他當了助理。沒過多久，兩人就成了情侶。當然，我能看出來蘇珊也喜歡他，或者說是崇拜他。后來，他們一起到東南亞投資一個項目。羅伯特調研水平非常高，他不僅在明面上做常規的盡職調查，暗地里還會雇傭私人偵探。他居然發現了這個項目的一個大秘密——背后的實際控制人是一個當地高官。這個官員一面靠岳父的關系上位，一面私下里包養情婦。羅伯特當時就看到了機會——他拿著一疊照片找到那個官員告訴他：可以給你投資，條件是要一大筆回扣，否則不但不會投資，還會公布他的秘密。那官員當時就同意了給他回扣，羅伯特將此事告訴了蘇珊。開始女孩有點猶豫，后來羅伯特對她說：咱們打一輩子工能不能獲得真正的財務自由？發財唯一的辦法就是抓住機會，而且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同時，羅伯特還信誓旦旦地說：有那些照片在手里，對方打死也不敢說出去，咱們肯定是安全的。接著他又跟蘇珊一起暢想了未來的富人生活，很快蘇珊就迷失了。快到拿回扣的時候，羅伯特找了個借口突然飛回A國，讓蘇珊自己去收錢。那時的蘇珊已經被徹底PUA（洗了腦），沒有猶豫就去拿了回扣，存入她和羅伯特商量好的一個第三人賬戶中，她覺得事情進展相當順利。其實蘇珊毫無經驗，行賄人出于自保，暗地留了音像證據。羅伯特看到錢入賬后，迅速遠程操作將其分散到多個海外賬戶。不知道這里面有多少是巧合，多少是羅伯特有意為之，蘇珊剛剛回到A國，南亞那邊的項目就出事了——那個官員東窗事發，下落不明，負責行賄的下屬為了自保交出了回扣證據，當然這個人也說不清前因后果，只認識拿錢的蘇珊。這么多年過去了，到現在我都忘不了蘇珊被調查局從公司帶走時回著頭看羅伯特的眼神，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上面的情況都是后來蘇珊在法庭上說的，但是羅伯特堅持說他跟此事沒有關系，而除了蘇珊的口供，調查人員也找不到任何與他有關的證據。于是一個年輕美麗沒有錢的姑娘進了監獄，而羅伯特在不久后辭職‘創業’成了有錢人。蘇珊肯定是做了錯事，但在這件事上，我寧愿相信她講的事情經過，所以從此極其反感羅伯特。他當然也知道我對他的厭惡，后來在一些項目上我們還成了競爭對手。因為我是當事人，在這里就不講了。如果有機會接觸到我們這個年齡段的A國同行，您可以求證一下我的話。特別是在他公司干過的人一定會告訴您，沒有見過控制欲這么強的人。這一點可能跟您說的‘理想’，換個詞——‘野心’，有關。”

    聽了方遠達講的這個故事，林德納夫婦面面相覷，整個房間的空氣好像凝結了。“好了，好了，我講的故事有些沉重，抱歉打擾了大家的美好感受。為了恢復心情，我們來吃餐后甜點吧，這道菜叫‘杏仁豆腐’。”方遠達非常適時地打破了寂靜，將主題拉回到美食與生活。第一口甜食入口，林德納夫婦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驚喜和享受的表情……

    晚宴在意猶未盡中結束，林德納先生跟白天不同，顯然已經不再僅僅把方遠達看成來談判投資的商人，而是從遠方帶著誠意而來的朋友，雙方微醺著熱烈擁抱告別。

    小鎮不大，方遠達決定步行回酒店，安博跟在他的身旁。晚間涼爽清澈的空氣中，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安博覺得這是個提問的絕佳時機，像是很隨意地問道：“那個羅伯特現在還跟您作對嗎？”

    聽到這個問題，方遠達突然停下腳步，望著群山圍攏中清晰可見的銀河，沉思了片刻，聲音不大地說：“我這個人雖然愛錢，但是自幼就講個仗義，對那種人家對你好，你卻害人家的敗類，心里容不下！他就是這樣的人，而且我更看不起靠出賣自己女人發財的人渣。我們倆一旦對上了，即使他不針對我，我也得想辦法折騰他。”

    聽到這里，安博不知為何，心里突然對這個調查對象有了一絲好感。接著他向方遠達提了個建議：“李洋兩口子私下跟我說，他們的同事都非常喜歡C國菜，既然咱們都不遠萬里來了，希望我能再給他們同事做一頓。我想這也是個機會，可以用他們夫婦的名義把公司的幾個高管請來，這些人對林德納的融資決策應該有不小的影響。”

    方遠達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幾乎沒有遲疑地說道：“上道兒，后面的事情你來安排吧，給我個預算就行。”

    鎮上的酒店不大，在黃色燈光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溫馨。方遠達帶著些許醉意走到房間門口，突然叫住不遠處的安博，安博轉過身來，方遠達停頓了片刻，點點頭說道：“干得不錯！”，然后推門回了房間。

    安博進到自己的房間，迅速整理情況報告了郝斌。郝斌立即指示梁艷將羅伯特·米勒列入關注與調查清單。當然，此時的他們和A國那邊的同行還都不知道此人有多大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