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奢侈品的專柜里永遠充盈著一股虛幻的光芒,空氣吸進去仿佛都帶著人民幣那種嶄新紙幣的、微微發澀的清香。方卉在第三遍撫摸眼前那款包細膩如活物的鴕鳥皮時,幾乎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標簽牌上那串數字,三萬出頭,在她眼里跳躍,帶著某種誘人又令人眩暈的魔力。
喜歡嗎年輕的柜姐在她身邊適時地半傾著身體,聲音甜得像融化了的楓糖,這款是今天剛剛到的秀款,限量色,整個A市就這一個了。
那抹特定的湖藍色在強光下流淌著難以言喻的光澤,像一塊凝固的湖泊,映襯得方卉略顯廉價的米色風衣都似乎沾上了高貴的色彩。喜歡……她無意識地喃喃,指尖劃過微涼的搭扣。
手機震動。解鎖,屏幕上是李兆。最近釣上的這位,五十歲上下,頭頂略顯稀疏,卻意外地慷慨大方,尤其對方卉這種將欲拒還迎玩弄得恰到好處的青春面容,顯得格外缺乏抵抗力。
方卉深吸一口氣,纖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躍,仿佛帶著無骨的綿軟:親愛的,看中個包包,特別喜歡……指尖停頓,她快速瞥了一眼導購小姐臉上完美的微笑,迅速打下價格,才三萬出頭嘛,獎勵我最近工作那么努力好不好嘛~
后面綴上幾個楚楚可憐的小貓表情。
信息發送成功的咻聲落下。心跳得更快了。
電話幾乎是秒響。寶貝兒,什么工作這么努力啊嗯晚上也這么努力
李兆油膩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方卉耐著性子嬌嗔了幾句,電話那頭傳來手機操作的震動。幾秒后,她的銀行APP彈出了通知:實時到賬,50,元。備注:給我最愛的寶貝買糖吃。
多出來的兩萬像一陣暖流燙過四肢百骸。方卉放下手機,下巴幾不可查地抬高了一點:就它了。語調恢復了都市精致女孩應有的那份輕快利落。
當晚九點,最新的朋友圈動態發出:兩張精心挑選角度、充分展示奢侈包款線條和質感的照片,地點定位:A市頂級購物中心IFS。配文:犒勞一下拼命三娘自己,工作狂的甜蜜負擔~
手機屏幕的光照亮她滿是自得的臉龐,每一個點贊和小紅心都像一枚勛章,證明她方卉擁有的是貨真價實的優越人生。手機滑落到枕邊時,唇角的笑意尚未完全收斂。
虛假的光鮮亮有代價,而她很快就要收到那筆賬單。
日子在表面的光鮮里滑過一周。直到那個普通的工作日午后,手機銀行的推送信息又一次亮起,彈出的數字讓她瞬間屏住呼吸——+300,元。
三十萬!匯款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備注欄簡潔至極:貨款。
血液猛地沖向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手指冰涼,指尖帶著自己察覺不到的顫抖在屏幕上滑動,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朋友的惡作劇銀行系統錯誤都不可能憑空掉下三十萬。唯一清晰的念頭是:這錢來路不明,必須立刻處理掉!恐慌驅使她迅速按下110。
就在接通前的等待音剛響起第一聲,一個未知號碼打了進來,強硬地掐斷了報警進程。方卉的手指懸停在接通鍵上方,一股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蔓延。手機微微震動,她按下了接聽,沒有說話。
方卉。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平滑,帶著某種金屬般的質地,仿佛機器合成的冷冽,報警挺著急的嘛。
她的呼吸瞬間梗住。
那個聲音帶著令人牙酸的輕笑,一字一句,敲進她的耳膜:我勸你,最好立刻掛斷那個報警電話。除非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三年前,那張把你家那個破房子換掉的二十萬善款……背后那張偽造的白血病診斷書,還有你那個‘病重老父’的照片,‘可憐女孩’求幫助的視頻,是誰一手策劃的。要感謝現代科技,當年的服務器快照,恢復得很清晰。
每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釘穿她的天靈蓋。眼前昂貴的白色羊絨地毯圖案開始扭曲、旋轉,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喉嚨里涌上一股強烈的酸腐氣味,她踉蹌著沖進洗手間,對著光亮整潔的昂貴馬桶猛烈干嘔起來。
冰冷的瓷磚貼著額頭,嘔吐的生理刺激將眼淚和鼻涕一并逼了出來。鏡子里那張臉慘白如紙,雙眼布滿血絲,嘴角還殘留著狼狽的水漬,精心描畫的眉梢眼角只剩下猙獰的恐慌。
她回到客廳,死死盯著那個屏幕還亮著的手機,陌生號碼的未接記錄像一道猩紅的刻痕。絕望之中,像溺死前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開始瘋狂撥打李兆的電話。一遍,無人接聽。兩遍,漫長的忙音。第三遍,一個刻板的女聲提示: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她意識到,那個號碼,她再也打不通了。她翻出那個專柜柜姐的名片——上面燙金的、代表尊享VIP身份的私人號碼——同樣石沉大海。世界在一瞬間,徹底與她隔絕。
那些曾經用憐憫或欣賞目光注視她、為她一擲千金的朋友、大哥、貴人,全都消失了,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巨大的空茫之后,是滅頂的恐懼:那個在電話里說話的人知道一切,而她卻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三天。整整三天,那通電話再沒響起。方卉把自己反鎖在租來的、已經到期、堆滿了奢侈品包裝盒的公寓里,拉緊所有窗簾,把自己沉浸在死寂和黑暗里。三十萬像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放射性熱源,在她那張僅剩的銀行卡里默默燃燒。那串數字不再讓她愉悅,只剩下噬骨的灼痛。她會坐牢!偽造文件,騙取募捐,數額巨大,再加上這來歷不明的三十萬……冰冷的手銬仿佛已經扼住了她的手腕。
第四天凌晨,電話響了。依舊是未知號碼。
她像是提線木偶般彈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才按下接聽。
靜海公館,臨海別墅區6號。明早九點,換上你能找到的最樸素的衣服,到門口等著。那金屬般的聲音沒有絲毫情緒,只是冷靜地陳述指令,工作內容和要求,到了你自然會知道。拒絕,或者遲到,后果自負。記住,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電話被掛斷。盲音響在耳邊。
唯一的機會……樸素的衣服……工作……
方卉的手指死死摳進自己昂貴的真絲睡裙,布料撕開微弱的呻吟。那個一直高高飄在天上的自己,像一只漏光了氣的氫氣球,拖著斷掉的引線,狠狠砸進了冰冷的污泥里。
她環顧四周:那些曾經讓她心滿意足的精致擺設,那些掛在衣架上光鮮亮麗的當季新裝,那些閃耀著金屬和皮革光澤的包包……它們的光澤在此刻顯得如此虛假和廉價,刺得她的眼睛陣陣發痛。一個可怕的認知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她可能再也不需要、也配不上這些東西了。
她跪在狼藉的地板上,顫抖著手打開角落里一個落滿灰塵的舊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