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樹洞糖畫
畫展,實則都順著風的脈絡生長。
“可不是嘛。”陳老師望著窗外的老槐樹出神,拐杖頭在地面碾出淺痕,“老許當年是禾莞美術館的駐館雕塑家,一雙手能把石膏捏出呼吸來。”
“可惜……”她頓了頓,拐杖重重敲了下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像敲在誰的心上。
“被他家里人逼著停了刀,說搞雕塑養不活全家,硬是把他拽去學什么企業管理。”
老太太的聲音發緊,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后來積郁成疾,走的時侯才三十出頭,比你現在大不了幾歲。”
溫絮知咬緊下唇,舌尖嘗到點淡淡的血腥味。她想起許斯溺喉結滾動時的隱忍,想起他藏在帽檐下的紅血絲,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
或許不是搬雕塑劃的,是當年攥著刻刀不肯松手時,被刀柄硌出來的?
她指尖撫過畫中橋洞的陰影,那里藏著片沒畫全的青苔,像誰刻意抹去的淚痕,濕濕地洇在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疼。
“斯溺那孩子,”陳老師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風一吹就散,“他爸走那年,才十歲,抱著他爸沒雕完的石膏像蹲在工作室,三天沒吃沒喝。”
她抬手抹了下眼角,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掉下來,“我把剛蒸好的桂花糕塞他手里,那糕在他掌心焐得發軟,糖汁都浸進指縫了,他愣是咬著牙沒掉一滴淚。”
陳老師從隨身的藍布包里掏出個牛皮本子,封面的漆都磨掉了,露出里面的麻布底,像件穿舊了的棉衫。
泛黃的紙頁上貼著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雕塑家穿著沾記石膏粉的藍布圍裙,正手把手教個梳羊角辮的小男孩握刻刀。
男孩的手指短粗,卻緊緊攥著刀柄,指節泛白,石膏碎屑落在圍裙上,像撒了把星星。
背景里能看見半尊沒完成的雕塑,是座石橋,橋洞下還留著未打磨的粗糙痕跡,像句沒說完的話。
“這是……”溫絮知的呼吸頓住了,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照片里的小男孩眉眼間,分明藏著許斯溺現在的輪廓。
尤其是抿緊的嘴角,帶著股不肯服輸的執拗,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就算被碾進泥里,也要掙出芽來。
“斯溺八歲生日拍的。”陳老師用指腹摩挲著照片邊緣,那里卷著毛邊,像被反復摩挲過。
“他爸說這孩子有天賦,握刀的手穩得不像個孩子,說要把畢生的手藝都教給他。”
她忽然嘆了口氣,把本子合上,聲音里裹著濃重的惋惜,“可惜許家那群人,總說搞藝術是旁門左道,老許走后沒半年,就把他的工作室改成了倉庫,那些獲獎的雕塑啊,設計稿啊,全鎖在里面蒙了灰。”
展廳入口傳來蘇曦月和謝原的談笑聲,像塊石頭投進平靜的水,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溫絮知彎腰撿標簽時,指尖觸到冰涼的地面,忽然想起許斯溺遞糖畫銅模時的指尖——
那些薄繭,不是常年握打火機磨出來的,是刻刀日復一日的雕刻留下的印記。
“陳老師您怎么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給您泡杯茶。”蘇曦月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馬尾辮在空中劃出活潑的弧線。
她手里還舉著塊剛買的桂花糕,油紙包上印著美術館的舊logo,邊角有點發皺,“您看,我特意買了您愛吃的那家,剛出爐的,還熱乎著呢。”
陳老師接過桂花糕,放在鼻尖聞了聞,眼睛笑成了月牙:“還是曦月丫頭懂事。”
她把糕點往溫絮知手里塞了半塊,油紙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過來,“嘗嘗,跟當年給斯溺的一個味兒。”
溫絮知咬了口,桂花的甜混著糯米的香在舌尖化開,忽然想起樹洞里那塊硬得像石頭的糕點。
原來有些想念,會被歲月風干成標本,卻在某個瞬間,突然泛出當年的溫度。
就像此刻嘴里的甜,和記憶里樹洞里的澀,奇異地糅合在一起,釀成了時光的味道。
午后的陽光漸漸變得吝嗇,像個攥緊糖塊的孩子,一點一點往云層里縮。
展廳里的參觀者換了一波又一波,有人在《聽雨》前駐足良久,說想起了故鄉的雨;有人對著《石拱橋》拍照,說要發給遠在南方的朋友。
溫絮知坐在休息區整理畫冊,眼角的余光總不自覺地瞟向入口,玻璃門被風推得輕輕晃動,每次開合都帶著點期待,又落下點失望。
畫冊里夾著張許斯溺昨天遞來的便簽,上面用鉛筆寫著“糖畫巷綠豆糕”,字跡潦草,卻透著股認真。
她指尖撫過那行字,忽然想起他說“樹洞太高你夠不著”時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下,有點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