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護士李姐踩著護士站的瓷磚快步過來時,白大褂的下擺還帶著風,手里攥著的排班表邊角都被捏得起了褶。她往小寧面前一站,語氣里帶著點急茬的懇切:小林,今天上午你幫我盯下班成不302床那個高干病人,你替我多照看兩眼。
我剛給12床換完輸液袋,手背上還沾著點酒精的涼意,聞言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七點四十五,離早交班還有一刻鐘。她瞅著李姐鬢角碎發都有些亂,顯然是真急了,便點了點頭:李姐您有事
可不是嘛,李姐往走廊盡頭瞥了眼,壓低聲音,我家那口子今早送孩子上學,車在半路拋錨了,倆大人手忙腳亂的,我得過去搭把手。本來跟302的護工約好今早核對用藥清單,這節骨眼上實在走不開……
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個牛皮紙小本遞給小寧:這是302床的基本情況,你先對對。病人是榮升集團的二公子,姓沈,叫沈硯。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前陣子不知受了什么大刺激,整個人跟垮了似的,在國外頂尖的療養院待了小半年,這才轉回咱們這兒療養。
我翻開本子,第一頁就貼著張病人信息卡,照片上的男人看著二十七八歲,眉眼清俊,只是眼神里帶著點說不清的沉郁,不像尋常富家子弟那樣張揚。她指尖劃過既往史一欄,只寫著焦慮狀態,伴睡眠障礙,其余的都用橫線劃掉了,顯然是保密信息。
榮升集團小寧愣了下,就是那個做新能源的沈氏家族
可不是嘛,李姐嘆了口氣,他家老爺子是老革命,家里規矩大得很。聽說這位二公子原本是集團里最被看好的,性子也活絡,前幾年還常上財經雜志封面呢。誰知道突然就出了這檔子事,聽說在國外的時候,人瘦得脫了形,整夜整夜睡不著,連家里人都不敢多提刺激他的事。
她往302病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這病房是特護級的,里外兩間,外間住著護工,里間才是病人。他不喜歡人多,每天除了固定的檢查和用藥,基本不出門,連護工都得隔著門說話,脾氣算不上壞,但就是……透著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勁兒,像揣著一肚子沒處說的事。
小寧指尖頓在護理重點那行字上——觀察情緒波動,避免強光噪音,每日協助進行30分鐘放松訓練。她抬頭看向李姐:那他今早的藥……
我已經讓藥房提前配好了,放在治療盤里,八點準時送過去就行。李姐拍了拍她的胳膊,眼里帶著信賴,你細心,比我會照看人。我盡量趕在十一點前回來,這一上午就拜托你了。
話音剛落,走廊那頭傳來護士站的呼叫鈴,李姐應了聲來了,又叮囑了句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私人物品,尤其是床頭柜上那個黑皮本子,千萬別動,便轉身快步走了。
我捏著那個牛皮本,站在原地往302的方向望了眼。那間病房在走廊最盡頭,門虛掩著,從門縫里能瞥見里面拉著厚厚的遮光簾,只漏進一絲灰蒙蒙的光,靜得連隔壁病房的說話聲都飄不進去,像個被世界暫時隔絕的小角落。她深吸了口氣,將本子塞進白大褂口袋,轉身走向治療室——得先去把沈硯的晨間藥準備好。
我端著治療盤往302病房走,盤沿的不銹鋼被晨間的空調風吹得有點涼,指尖搭在上面,能清晰摸到盤里玻璃藥瓶的弧度。離病房還有兩步遠時,就覺出不對勁——別家病房這會兒多半敞著窗,晨光混著消毒水的味道漫出來,可這扇門卻關得嚴實,連門縫里都沒漏出多少光亮。
推門時,合頁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驚擾了什么。果然,病房里暗得厲害,厚重的遮光簾拉得密不透風,只在窗簾底邊和地面的縫隙處,泄進一縷極淡的、近乎灰色的光,勉強勾勒出病床的輪廓。空氣里除了慣常的消毒水味,還飄著點若有似無的雪松香氣,大概是病人用的香薰,可被這暗沉的光線一裹,竟透出點壓抑的滯重感。
沈硯先生我放輕腳步,治療盤在手里穩了穩,聲音壓得比平時更低,該晨間用藥了。
病房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回應我的只有窗簾被風掀起的細微聲響。
我又往前挪了兩步,離病床更近了些。借著那點微光,能看見被子隆起一個明顯的人形,看輪廓像是縮在床中央,連頭都埋在被角里,只露出幾縷深黑的發梢。
沈硯先生我稍稍提高了音量,怕他沒聽見,我是今天的值班護士,來給您送藥。
還是沒動靜。
心里隱隱泛起一絲不安。李姐早上提過他有睡眠障礙,難不成是睡得太沉可這姿勢……總覺得透著股緊繃。我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指尖輕輕往被子上碰了碰——想試試他是不是醒著,又怕動作太猛驚擾了他。
被子下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
我放柔了動作,指尖貼著棉質被面,極輕地拍了拍:沈硯先生,醒著嗎該吃藥了。
就在指尖離開被面的瞬間,被子里猛地炸開一聲尖叫。那聲音淬著驚惶,像是被什么猛地攥住了喉嚨,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我下意識往后縮了一步,治療盤在手里晃了晃,盤里的藥瓶相撞,發出叮鈴的脆響。
你怎么了!我心頭一緊,忙上前想掀開被子看看情況,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我在——
走開!
一聲低吼打斷了我的話,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還帶著沒散盡的驚惶顫音,卻透著不容置疑的抗拒。
我停住腳步,還想再說些什么,被子里又傳來一聲,比剛才更急,更兇,帶著點瀕臨崩潰的戾氣:不要過來!滾出去!
遮光簾縫隙里的那點光,剛好落在被角掀起的地方,隱約能看見底下攥緊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像在死死抓住什么,又像在抗拒整個世界的靠近。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帶著喘息的呼吸聲,和我手里治療盤輕輕晃動的余響。
病房里的尖叫還沒散盡,外間的門就被砰地推開,兩個穿著深藍色護工服的男人快步沖了進來。我認得他們,是專門負責沈硯日常照護的老陳和小李,平時總是沉默寡言,此刻臉上卻帶著職業性的緊繃——顯然是聽見了里面的動靜。
沈先生,沈先生老陳一邊快步走向床邊,一邊低聲喚著,聲音里帶著刻意放柔的安撫。小李已經繞到床的另一側,兩人對視一眼,動作默契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被子里的掙扎還在繼續,沈硯的悶吼聲從被角鉆出來,混著粗重的喘息,像困在籠子里的獸。別碰我……滾開……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卻還在徒勞地扭動,床單被攪得皺成一團,連床腳的輸液架都被帶得晃了晃。
按住他,快。老陳的聲音沉了沉,話音剛落,兩人已經伸手按住了被子下的肢體。老陳按住他的肩膀,小李壓著他的膝蓋,力度不大卻很穩,像兩塊沉在水里的石頭,穩穩制住了那股狂躁的勁兒。被按住的瞬間,沈硯發出一聲更響的悶哼,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喉嚨里梗著,掙扎的幅度卻明顯小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沒動,指尖還殘留著剛才碰過被子的觸感,此刻卻覺得那觸感燙得驚人。老陳騰出一只手,拉開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白色藥瓶和一小杯溫水。瓶蓋擰開的瞬間,我看見里面是些白色的小藥片——大概是鎮定類的藥物。
小李已經掀開了被子的一角,露出沈硯的側臉。他的眼睛閉得很緊,睫毛濕噠噠地黏在眼瞼上,額頭上全是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把深色的發絲浸得發亮。剛才那股拒人千里的冷勁兒蕩然無存,此刻的他像塊被雨水浸透的海綿,渾身透著脫力的狼狽。老陳把藥片遞到他嘴邊,他卻死死抿著唇,喉嚨里發出嗚嗚的抗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