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斷袍明志(二)
無數往事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王宮降生、花園嬉戲、父母溫暖的懷抱、一次次的噓寒問暖、受傷時母親那擔心的表情、遠行時二老臉上由衷的擔憂、談及國事時自認后繼有人的欣喜、自己立下大功后他們那種發自內心的自豪、從易林回宮時他們的歡樂、離家前夜二老那并不安心的睡容、漢水之畔母親從虎背上跌落的身影、把母親摟在懷中時她那一頭烏發之中的絲絲霜雪、醒來時絮絮低語時那殷切的盼望,還有國人敬仰的目光、載歌載舞的歡騰,這一切的一切是那樣清晰,是那樣的絢麗,如雨后的彩虹橫亙在天際、如秋日的微風拂過原野,這樣一場美麗的陣痛夾雜著愉悅,在他的內心世界里往來縱橫、無處不在。這樣的一種溫馨、這樣的一種美麗,這樣的一場富貴,這樣的一種美名,那是多少天下人夢寐以求卻終不可得的奢望,但這些雖然得來不易,于此時的太子來說,卻是一把急于掙脫的枷鎖,雖然明知道會因此而皮開肉綻、痛徹心扉,卻又不得不然。
因為這把枷鎖鎖住的,不僅僅是一場富貴榮華、名揚天下的幻夢,更是踏破今生前世之路上的一道心門。這場幻夢若是不能舍棄,那就意味著它的主人必將被它所淹沒,被滾滾紅塵所淹沒,從此迷失了自己,迷失了前世、忘記了未來。但等這一場幻夢醒來,那就是肉體消亡、元神幻滅的不二結局的開始。
從經脈世界里周游了一遍的太子已經發現,原來自己的軀體也是一盤尚未定性的棋局,五臟六腑、血脈經絡、骨骼肌肉,它們共同組成了一個迷宮一般的棋盤,共生共榮又相對獨立,相互滋養又彼此敵對,而自己的元神雖然是這一切的主宰,卻又不得不依附著這一張棋盤而存在。而正是因為棋盤之中有了這許多來自于眼耳口鼻的無窮欲念,所以使得元神迷失其中,不能自拔。但等棋盤能量耗盡,欲念消亡,元神也就再也無處依附。此時的太子方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想要跳出的那張棋盤并不是人們眼中所見的紅塵俗世,而正是自己——只要透析了自身的奧秘,所謂的紅塵萬丈,那也許只是一場虛幻的游戲而已。
想透了這一切的太子忽覺心中酸楚,周身汗如雨下,雙目熱淚橫流。他這才明白,自己今日的這具軀體,其實不過是他來到這個世上的一個載體。像寄生于自己體內的那些記憶、欲念一樣,也只是這具軀體的過客而已,而相對于自己所居住的這個世界而言,這具軀體也只是一個過客,也只是一個寄生者。這個世界不會消亡、這具軀體不會消亡、自己的元神不會消亡、那些記憶、那些欲念、都不會消亡,只是隨著時光輪轉,它們都會改變自己的存在形式而已。欲念于己何干?軀體于己何干?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世間萬物、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這一切的一切都于己何干?對于一個匆匆的過客而言,這些都只是風景、都只是拂面而過的微風而已。
一瞬間的徹悟終于讓太子明白了求道的真諦,所謂求道并非求道,而是尋求一種能夠使自己的意識獨立存在,不依附于任何載體的方法,求道而入于道,便是從一個載體進入了另一個載體,載體有時而窮,意識卻永不消亡,求道而跳出道的范疇,才是無極無滅、真正的——道!
大道無垠。
因為難以割舍,所以要追求道法;因為要追求道法,所以要遠離紅塵;因為要遠離紅塵,所以要舍棄親情;因為要舍棄親情,所以要太上忘情;因為要太上忘情,所以要大愛無言。
大愛無言。
愛山川草木、愛父母兄弟、愛妻子兒女、愛天下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子民、愛風霜雨雪、愛飛禽走獸、愛所有世間看得見或看不見的一切。
這是一個走不出的圓……
地動山搖也比不上太子此時心中的震撼。
他突然之間看淡了一切。
他以元神之力將聚集了所有父母情愛的那一滴金色血液在經脈之中推動,沿任脈向上,過肩井、經曲池、直入勞宮。
他緩緩睜開眼睛,遠處山路上母親的身影已經在望。
一片淡漠。
母親的呼喚仿若隔世,眼前的一切恍若云煙,他——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情感。
看著母親跌跌撞撞的身影,太子悠然舉起右手,用小指在掌心一劃,一滴金色的血液滴落在衣角之上,浸透了所有。
因為這一滴血液,此時這一只衣角便有了生命,有了情感,此時的它,便是那個對父母滿懷依戀的少年,那個自小生在深宮、高高在上的俗世少年。母親殷切的呼喚是那樣的讓人迷戀,這只衣角飄拂而起,向著那個急急走來的女子,正在發出一陣陣無聲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