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夜子時,沈晏獨坐北鎮撫司案牘庫。燈花爆響的瞬間,他忽然將兩案證物鋪陳開來:醉月閣的殘梅絲絹、國子監的星宿殘頁、還有從陳明遠咽喉取出的琴弦碎片。當三件證物上的血漬拼合,赫然顯出半幅京師地形圖,標注著十年前運送紅丸的路線。
更漏滴到第三聲時,窗外飄進一片帶血的銀杏葉。葉片背面用藍息毒寫著:寅時三刻,觀星臺。
觀星臺的銅漏指向寅時三刻,沈晏手中的青銅爵突然泛起幽光。這尊三足酒器本該存放在兵部武庫,此刻卻深深嵌進王崇文胸口,爵身饕餮紋中滲出的血珠,正順著作寶尊彝的銘文蜿蜒而下。
死者兵部車駕司主事,十年前任隴右道押運副使。宋翊的聲音在空曠的觀星臺激起回音,他肩頭的紗布還滲著靛藍,卯初時分被巡夜軍士發現,兇器正是天順元年西域進貢的青銅爵——當年紅丸案發后,這批貢品在潼關失蹤。
沈晏的指尖撫過青銅爵的獸面紋,在左耳內側觸到細微凸起。舉燈細看,竟是用契丹文刻的癸卯二字,與之前兩起命案遺留的日期標記完全一致。爵中殘酒泛著熟悉的薄荷味,混著某種辛辣的草藥氣息。
大人看這里。宋翊突然掀開死者官服下擺。王崇文腰腹處赫然烙著血色梅花,五片花瓣卻比蘇挽月耳后的印記多出兩道血絲,宛如綻放的梅蕊。
子夜寒風穿堂而過,星圖屏風后的銅壺滴漏發出異響。沈晏疾步上前,見漏壺底部結著薄冰,冰中封存著半片青銅殘片。殘片上的云雷紋與王崇文胸口的青銅爵嚴絲合縫——這尊酒器竟是被生生掰成兩半,再重新熔鑄。
取星晷來。沈晏突然抬頭望向穹頂。琉璃天窗透下的月光正照在青銅爵上,饕餮紋的瞳孔突然折射出數道藍光,在墻壁投射出二十八星宿圖。當危宿星官的位置與王崇文尸體重合時,地面忽然傳來機械轉動的悶響。
宋翊的繡春刀及時插進地磚縫隙。火星四濺中,整面星圖屏風轟然翻轉,露出背后布滿銅銹的暗格。九尊形制各異的青銅器列陣其中,每尊都刻著不同的契丹日期,最早的要追溯到宣德元年。
這才是完整的貢品。沈晏用帕子包起一尊青銅觥,底部陰刻的梅花印記泛著血光,當年紅丸案發前三個月,這批祭器就被替換成了贗品。
破曉時分,北鎮撫司的銅爐爆出燈花。沈晏將三起命案的證物鋪在青石板上:冰錐殘片、琴弦碎片、青銅殘片。當用藍息毒描摹的星宿圖重疊時,缺失的參宿位置正對皇城東南角的太廟。
突然,窗欞傳來三急兩緩的叩擊聲。沈晏反手甩出鐵尺,卻只釘住一片帶血的衣角——深青色杭綢上繡著螭紋,正是東廠檔頭的制式。
曹公公露馬腳了。宋翊捻著衣料上的金線,在燈下照出內官監造的暗紋,要不要稟報指揮使
沈晏卻將染血的青銅觥浸入水盆。銅銹剝落處浮現出細如蚊足的刻痕,竟是當年紅丸運送的詳細路線。當標注著鬼哭澗的位置與星宿圖重合時,窗外突然傳來羽箭破空之聲。
箭鏃釘入梁柱的瞬間,沈晏已追出庭院。霧靄中隱約可見數道黑影架著個錦袍人往西華門方向奔去,那人腰間晃動的螭紋玉佩,與冰錐尾端的雕刻如出一轍。
卯時的晨鐘震落檐上殘雪。當沈晏循著血跡追至護城河,只見冰面上留著半幅未完成的星宿圖,染血的指尖最終停在虛宿方位——那里是十年前紅丸案主犯的流放之地。
太廟的鎏金編鐘在寅時自鳴,第七聲鐘響落下時,沈晏看見血珠從鐘虡的蟠龍眼中滲出來。
宋翊的刀尖挑開杏黃帷幔,青銅人俑手中的玉璋應聲而碎。碎片中滾出一粒紅丸,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朱砂色,與十年前呈給宣宗的丹藥別無二致。
第四個。沈晏用絲帕裹起紅丸,丹砂在他掌心映出詭譎的紋路,太常寺少卿李文忠,掌管祭祀禮器三十年。尸體懸掛在編鐘架上,喉間插著半截青銅甬鐘的部件,傷口呈放射狀裂紋——正是聲波共振造成的獨特創傷。
宋翊突然拔刀劈向梁柱。火星迸濺處,十二面石磬齊齊震顫,發出令人牙酸的嗡鳴。沈晏甩出鐵尺卡住磬架,卻見李文忠的尸首隨著聲波頻率詭異地擺動,官服下擺被掀起一角,腰間的血色梅花竟生出第六片花瓣。
不是兇器殺人。沈晏突然將紅丸擲向編鐘。丹藥在觸及甬鐘的瞬間炸成朱粉,鐘架下的青銅地磚顯出水波狀凹痕,有人用特定頻率的聲波激發紅丸內的硫硝,讓死者心臟在共振中爆裂。
子夜陰云遮蔽月光時,宋翊在祭壇下發現暗格。九尊玉雕人偶呈北斗狀排列,每人偶背后都刻著紅丸案涉案者的生辰。當沈晏將青銅爵置于天樞位,人偶口中突然射出絲線,在虛空織出完整的血色梅花圖——每片花瓣末端都指向一個朝臣姓名。
曹氏雙璧。沈晏扯斷絲線,線頭金箔上赫然露出東廠提督曹吉祥的名諱,原來曹無庸還有個孿生兄弟,十年前本該死在鬼哭澗的梅花衛暗樁。
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沈晏獨自站在北鎮撫司的密檔庫。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宣德七年西域貢品錄》上,泛黃的紙頁間突然飄落半幅羊皮卷。當藍息毒涂抹在卷軸邊緣時,顯露出雙生子的刺青圖譜——左肩梅花印者為曹無庸,右肩者名喚曹無惑。
當年紅丸案發,曹無惑作為梅花衛潛入太醫局,將鬼面蘭混入丹藥。沈晏的指尖劃過卷軸上的人體脈絡圖,而曹無庸借東廠之力,在鬼哭澗用次聲波洞穴制造押運隊自戕假象。
急促的梆子聲突然撕裂夜空。沈晏旋身避過窗外弩箭時,看見宋翊渾身是血撞開院門。青年總旗手中緊攥著半塊螭紋玉佩,斷口處露出中空的夾層,里面蜷縮著發黃的紙條:
明日巳時,雙生鏡局。
寅時的梆子聲在護城河面蕩開漣漪,沈晏踏碎冰面上的星宿圖,繡春刀挑開西華門偏殿的蛛網。銅鏡的寒光刺痛瞳孔時,他看見兩個曹無庸正對著琉璃屏風撫琴。
《廣陵散》第七疊,變徵之聲。宋翊的刀鋒抵住殿柱,青磚縫隙滲出靛藍色的霧,大人小心,水銀機關要觸發了。
沈晏的指尖劃過琴案上的血漬,在焦尾琴的岳山處摸到細微刻痕。十三徽位上的冰蠶絲突然繃直,映著琉璃屏風折射出無數道藍光,將整個殿堂切割成菱形的囚籠。兩個曹無庸同時抬手,袖中飛出的透骨釘在鏡陣中化作暴雨。
叮——
宋翊的刀鞘擊中編鐘,黃鐘大呂之音震碎東面銅鏡。鏡片紛飛中,沈晏看見左側曹無庸耳后的梅花刺青——那本該在右肩的印記,此刻正在鏡面作用下反轉。
曹無惑!沈晏的鐵尺穿透琉璃屏風,在真正的曹無庸肩頭濺出血花。琴聲驟亂,殿頂懸著的十二面銅鏡轟然墜落,每面鏡子背面都用契丹文刻著紅丸案死者的生辰。
曹無惑突然撕開面皮,露出與兄長完全相同的臉。他袖中甩出的青銅鈴鐺撞上水銀池,激起的毒霧里傳來尖笑:沈大人可知,當年鬼哭澗的次聲波洞穴里,宋總旗的父親是怎么瘋的
宋翊的刀鋒停在半空。霧氣中浮現父親臨終前抓爛自己咽喉的畫面,那些被聲波震碎的耳骨,那些刻在牢墻上的血色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