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長孫妃卸下了一身的華麗,素衣孝服,沒了珠翠寶玉的遮擋,到感覺兩人的距離要近了些。她靜靜一瞥,眸中竟是惡毒的怨恨,嘴角凄凄冷笑,“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敢來見我。”
柴榮澹然,“你仍是朕的妃子,位居一品,在宮中居住,一切供養如常。你喜歡奢靡,朕也不會怠慢你,逢年過節,賞賜依舊……亦同樣有機會伺寵。”
她仰頭冷笑,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伺寵,這好大的天恩,賤妾怕是無福消受?!彼凵肀平?,“那這腹中的皇子呢?是要跟我一樣沐浴天恩,分封為王,享盡富貴?還是被當作謀逆賊子,斬殺于市,已絕后患?”
柴榮看了她一眼,眸中流露出一絲不忍,便轉了頭,避開了她咄咄相逼的眼神,“這皇子……貴妃,你根本沒有身孕,龍裔一說,只是朕命御醫院調配了草藥,使你出現惡心、嘔吐、頭暈等假孕癥狀罷了。”
長孫妃大驚失色,低下頭,雙手按在小腹上,平坦緊實的腹部像噩夢般宣告著,那將為人母不過是一個空洞的騙局,眼淚隨著暴怒瞬間噴薄而出,美麗的容顏在這一刻扭曲得有些猙獰,“柴榮,我長孫一家何曾對你不住,竟被你算計至此。當初你不過是先帝義子,若不是我父親穩住隴西,以你的身份如何能登帝位,這些年,哪一年不是奮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然而,你竟將他誆騙進京,殺于東市;我嫁與你十數年,哪一日不是悉心伺候,真情相待,你……你竟然為了騙我父親入京,連身孕都作假,你究竟……至我于何地,將我戲耍至此!”
狂怒之下,長孫妃便要撲上來搏命,她本就出身將門,身手自是不凡,此時又是搏命之擊,柴榮一時間竟無法相抗,來來往往,從內室到外殿,竟與柴榮過了數十招。
畢竟幾日未進食,長孫妃很快便力竭,被柴榮擒在手里,柔軟的腰身傾倒在臂彎之中,一如當年在營中戲耍過招的情形。
只是兩人都沒了那時的心境,勾起往日的溫情也是一閃即逝。柴榮將她扶坐在床榻上,待她喘平了氣息,方才緩緩道:“英妹,朕不期你能原諒朕,只是朝局兇險,許多事,非是你我能自主?!辈駱s將長孫妃逸出的發絲捋好,語氣平穩清淡,“唐末至今,士族稱霸,割據朝堂。政令不能統一而行,法度不能遍及民眾,軍事調動、人員派遣首先要平衡各方利益,朕雖然暫居九五之位,但步履艱辛,何嘗不是被眾藩鎮圍困其中。此中積弊,先帝在位時就想清除打掃,到了今日,再不動下一步便是國家四散了。你父親鎮守隴西有功,可這功績難道不是靠與岐國公多年來營私舞弊供養出來的。朝堂權王權若不止朕一人,那凡事百官必做利弊權衡,估量損益,朝政風氣何日才能清明。比如壽州一戰,于我大周將是百年基業的基石,而你父親為憐惜私財,拒不出兵,還暗中聯合岐國公,使人不斷上奏避戰。若事事如此,朝局勢必連累,難以前行。你有你的家族要守護,朕亦有朕的天下要守護?!?br/>
柴榮說了很久,長孫妃低頭默語,柴榮嘆謂:“朕何嘗想與你父親走至今日,可你想想,他是外派朝臣,宣他入京,朕便要如此機關算盡,連假懷身孕都做出了。他最終肯入京,何嘗不正是持著你有了身孕,一旦形勢不對,隨時可以動手廢了朕,擁立你腹中的胎兒為帝。你可知道,此次入京,按制他不得帶超過三百人的衛隊,但長孫思恭帶了四千人,且每人攜帶三件以上兵器輜重。這是入京受封,還是進城逼宮,你心中當有自判吧?!?br/>
長孫妃頹然傾靠在茶案上,呼吸濁重,語氣凄然地令人心碎,“即便父親行事跋扈,但我終究沒有以你我感情相欺。當年軍中似結情誼,父親本不愿我為人側室,我以為你我真心相知,方才不顧身份,嫁你為妾。到頭來,往昔真情,竟如此空付了?!?br/>
柴榮靜靜地看著她,脫去了那些胄甲般的環佩珠玉,她如今看來竟又有了幾分相遇時的軟綿風味,保養得宜的面容仍如妙齡女子般飽滿,只是在這連日的打擊下,眼角不可避免的爬上了細紋,一敗蒼老的頹色。柴榮不愿與她細細計較這些時日里她如何在宮中翻弄風云、陷害郭妃、欲奪后權。對于失敗者,他更愿意多留一些寬容,“若非感情相系,若你只是一般的宮妃,你早已在大理寺受審了。朕曾應許你這一世的富貴榮耀,從未想過要失諾。你且安心在宮中居住,有朕在的一日,你便仍是至尊高貴的皇貴妃?!?br/>
長孫妃的淚潸潸而下,混雜在春日獨有的空氣中,激出了一股咸咸淡淡的氣味。她的雙眼想是望著柴榮,又像是望向柴榮身后那朗朗的藍天,過了許久,她呵呵道,“陛下殘忍地殺了我父親,如今還有施恩于我,來向天下彰顯君恩深厚嗎?我被你欺瞞了一世,直到今日還要利用我?!彼〔駱s的衣袖,越來越緊,將那南絲斜紋的玄色龍袍揪出了幾道深深的褶印,“你若是帝王,便殺了我;你若還是當年軍營相見一笑的小偏將,便放我出宮,我什么都不要,連姓氏也不要。只求做一百姓平民,遠遁山林,再也不要見這后宮里的人與事?!?br/>
清冷素白的天光,自窗口的籠月紗透入,落在景福宮昂貴的金絲織毯上,如霧似霜,照不盡帝妃二人凄涼的心事。殿中沒有熏香,難得清新的空氣從鼻腔吸入,讓人頭腦一片清晰。柴榮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讓人以為他已經化作了一座形態逼真的雕像,深深地融化在了這年多變的春色之中。
七日后,宮中傳出噩耗,皇貴妃長孫英不幸小產逝世,柴榮親筆寫了個“英”字作為她的謚號,葬禮異常隆重,特賜陪葬慶陵。這個曾經顯赫一時的英皇貴妃死在了家族覆滅的之中,同時也斷絕了隴西家族所有翻盤的幻想。在長長的送葬儀仗中,六重鎏金棺槨被抬進了黑不見光的甬道,在巍峨的皇陵中等待君主他日的到來。
出殯當日,一頂遮蓋的嚴嚴實實的青氈小轎從側門而出,避開了所有正在嘆息長孫氏興衰變換的人們的視線。
第26章前因
長孫氏與岐國公在朝中勢力迅速地隕落,讓眾臣在驚恐之余亦覺得興奮不已,各個像嗜血的螞蟥般蜂擁上去,搶奪因二人的失勢而遺落下的諸多利益。跑得最歡的當屬當朝國丈魏王符彥卿,因其字冠侯,又被世人稱侯王。其母親與先皇后柴氏乃堂姐妹,論禮算是柴榮的表叔父。軍功赫赫,曾以區區兩千騎,破遼人于忻北。柴榮對他甚為看重,封天雄節度使,拜太傅,長林衛軍中大半的將領都是他曾經的副將。
趙匡胤對這一輪的權勢更替倒看得淡薄,他整編拆撤了隴西軍,只將其中三十萬精銳改編入他所率的定國軍之后,便閉門研究戰術,尋求一舉拿下壽州的辦法。還勒令眾人收心,因此除了張光翰被擢升為御史臺中丞外,為長孫氏的倒臺立下殫精竭慮的義社兄弟們,并沒有獲得更多的實際利益,連虛名也不曾得到。
匡義對此是有些意見的,他在工部營造局已經呆了大半年,宮殿營建工程進展一切順利,但仍是一個小小的副使。此番為了扳倒長孫思恭,他也是出了大力的。最后能查到岐國公頭上,大哥說多虧了他提供的信息,他最終也能理解大哥對余爺的判斷,“像余爺這樣的人,更寧可相信他提供的話是有意誤導,那就是說我們暴露了意圖,而唯一可能暴露的地方就在你與他的對話中,我相信是因為你提到了一個不合理的人,使得他產生了懷疑,如果岐國公與他們是一黨的,那便一切都解釋的通了。”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大哥決定要調查岐國公時,是瞞著他決定的,而且只瞞著他一人,其余的義社兄弟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