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年
一
我初中在A市一家縣級中學念的,父母均是在務工的普通人。
學校的附近有個老舊的戲臺,總是在中午午休的時候咿咿呀呀唱著難聽的老戲,在那之中有許多的老人,還有老人帶著聽不懂的小孩。
戲臺里不光是唱戲,還有一些低俗的小品,家鄉(xiāng)的方言和嘈雜的笑聲十分聒噪。
我記得那上面有位并不漂亮的中年女人,臉總涂得很白,一頭燙得過頭的栗子色卷發(fā),有些肥胖的身材,她總喜歡逗過往的男學生,在老人們的笑聲中,她越發(fā)的感到開心。
古樸的小橋、小橋下洗衣服的女人、江水后的青黑色磚瓦房、磚瓦房周圍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稻田里連綿起伏的蟲鳴、蟲鳴包裹著盛夏的黑夜。
學校是最氣派的建筑,紅色的瓷磚貼滿了樓身、淺紅色的塑膠跑道包圍了綠色的足球場、門口的兩尊石獅子氣勢非凡、教室前停著老師的汽車……
我的同桌是林校長的外孫女付澄海,留著齊肩的黑發(fā),有著一雙琉璃似的琥珀色瞳孔,她笑起來像是水蜜桃一般清澈,潔白的牙齒宛若珍珠閃閃發(fā)光。
我們只有周一升旗那天需要穿校服,在座的其他同學大抵是家境普通的學生,衣服也都穿得樸素,唯獨付澄海穿得十分時髦,格子吊帶裙白襯衫、蕾絲紗裙紫色開衫、淺黃色長裙圓領襯衫……
毫無疑問,家境好、長得漂亮、成績好的付澄海是全校最受歡迎的女生。
我也一樣,深深喜歡著她。
咦,數(shù)學這道題看不懂,你能給我講一下嗎
真的很難,謝雨,你試卷給我看一下好嗎
哇,謝雨,你真是個天才,這也能答對。
謝雨,咱倆肯定都能上一中。
付澄海總是這樣對我說,她不知道的是,我是在她這樣鼓勵的狀態(tài)下越來越好的,亦或是她看出了我的厭學,故意照顧我的情緒。
那段時間,我的姑媽自殺了,姑媽的老公吸毒被關進去了,想要改嫁卻被夫家阻難,她老公揚言出獄了殺她全家,我的姑媽帶著恐懼在溪邊喝了農(nóng)藥,一頭栽下水死了。
事情總是越來越好的不是嗎
付澄海指著那個戲臺,吱呀吱呀的地板更大聲了,敲鑼打鼓的人在咳嗽,一切似乎力不從心。
我外公喜歡,我不喜歡,要是有人能拆了就好了。
為什么
她的想法同我如出一轍,但我卻裝模作樣地反問。
你不覺得你姑媽是被這個鎮(zhèn)子的人殺死的嗎不是被這條河。
但她確實是溺死的
不是,如果不是他們逼著她、恐嚇她,她大可以離開這里去大城市工作,有什么非要留念的呢她繼續(xù)說:可笑的是,那些人去參加了她的葬禮了不是嗎有什么臉能來的呢,給點酒水錢然后在旁邊打個牌,作為談資日后述說,顯得自己善良。
所以你是說我的姑媽不僅僅是恐懼,而是失望。
沒錯,我要是你,我就會以后有多遠走多遠,這里流著吃人的血。
付澄海說完后,戲也唱完了,老人起哄說再來再來,唯有我們倆個中學生站在這里,那個唱戲的女人帶著笑撫弄水袖扔向我,我被其他的人笑話。
可能是因為付澄海在這里的原因,我男子漢的氣概一下爆發(fā),撿起那段水袖砸向舞臺,本想砸中舞臺后的木板,卻因為那水袖輕飄飄的原因,柔軟地落入了舞臺和觀眾之間的間隙。
然后我拉著付澄海走了。
他們會覺得調(diào)戲?qū)W生而開心,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付澄海說:他們和他們都一樣,殺死你姑媽的那些人。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對這里如此失望,但是我從她的言語中竟聽出了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成熟。
那之后,我和她要參加奧賽,若是取得了不錯的名次,便能優(yōu)先錄取A中,對于偏科的我來說,這無疑是很好的機會。
比賽先是從校園里選拔,比賽分為數(shù)學、物理、化學三科,我和她都報了名,偌大的禮堂里,鴉雀無聲,我看到了她的背影,感到莫名的溫暖。
為了和她能進入同一所高中,我祈禱著。
學校的結果出來后,我三科都是第一名,理所當然代表學校去區(qū)里比賽,除此之外還有九位學生,但是,她卻沒能去。
排名榜上,她是第九名。
為什么
外公覺得我可以考上一中,再浪費一個名額就不好了,并且我也不擅長這樣的,不如給那位同學好了。
我不好干涉她的決定,但從她說話的語氣來看,這件事是她自愿決定的。
直到后來的比賽,我才知道,那同學是個船商的兒子,排名也不是十一名,而是三十七名。
全市前三名能被一中提前錄取,我獲得了數(shù)學競賽的第一名,其余的初中校友則全軍覆沒。
回來的時候,學校門口竟掛起了紅色的條幅,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頭一回受到如此待遇,我竟然不會回應贊賞。
哇,你可真厲害誒,我本來知道你數(shù)學不錯,可沒想到是這樣程度的不錯。付澄海一邊打開試卷和錯題本,一邊不忘和我說:你知道嗎,又有個人自殺了,明天早上出殯。
是誰
我的小姨。
這令我震驚。
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付澄海湊了過來,摁住了我的手腕,然后繪聲繪色地說:似乎是在手上劃了一刀,可是血都沒能流出來,后又在大腿上來了一刀,這才死了的。
我知道付澄海的母親很早便離世,若她的小姨也這樣離開,豈不是意味著林校長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孩子
明天早上,你可以來橋上看他們送葬,然后我倆再去上學。
付澄海不容我拒絕似的把我加了進去,可理論上,她應該作為親屬吊唁的啊,為什么一副完全事不關己的態(tài)度
第二天的清晨,我比上學起的要早,興許是潛意識喚醒了我,我一邊想著付澄海的話,一邊猶豫是否要去橋那邊看不相關的殯葬。
門稍微推開,一個石子咕嚕嚕滾在我的腳邊,付澄海正蹲在我家院子的門邊,從鐵欄桿的寬縫里扔過來了一地的石子。
她看我如約出來,露出猜中了似的表情,然后抓著鐵門扶手繞了一個圈,走到我的身邊,歡快地說:我等了十分鐘,要是你再不出來,我就一個人走了。
從我家的路到石橋那要走上十分鐘,五點半的天空,還有些昏暗,稻田的綠十分的暈沉,寂靜的世界仿佛只有腳步聲和偶爾的碎石落地的聲音。
忽然,遠處的火光,從山頂?shù)乃聫R一直延伸到神像處,像是一條攀巖扭曲的蛇,橘色的火光,深紅色的燈籠,嗡嗡作響的音樂。
登上橋,我們便看到了遠遠的送葬隊伍,烏黑色的棺木最高,披著孝衣的村民如一片茫茫的雪。
我迷茫了,付澄海作為親屬,為什么不應該出現(xiàn)在那里,而是和我站在橋上作局外人呢
想什么呢她雙手撐在浮雕作的扶手上為什么我沒去送葬對嗎
被看破的我覺得十分失禮,想要咬緊牙關否定。
事實上,我的外公也沒有來。
她說:如果小姨她也有葬禮的話,想必比這個還要熱鬧,可惜她早早就火葬了,也沒什么葬禮,外公巴不得她快點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望著青色的天,眼神落到快要靠近石橋的送葬隊伍,果然棺木前立著的是陌生少女的照片,那女生看起來年紀很小,和我們差不太多。
她露出一種令人心疼的表情,緊緊靠著橋,像是把自己擠在了一道縫隙里,她望著從眼前經(jīng)過的送葬隊伍,他們也不解地看著我們,有些人露出了曖昧的眼神,然后這場隊伍拖沓地離開了,只留下滿地的黃色紙錢。
她牽動嘴角,默聲做唇語說了什么,我沒看懂,但是不好問。
如果,你有個女兒,不幸和男人有了孩子,但是那男人不想娶她,你會憎恨誰
意識到付澄海縹緲的聲音是在問我,我的大腦連忙快速做出反應。
當然是責備那個男人,并且我要找人去狠狠揍他,誰要這樣對我女兒,我一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可你才十五歲,完全不能代入父親的角色。
那業(yè)不會有人去責怪自己的女兒吧,除非那人有病。
會有的,你還記得嗎,之前有個同我們一般大的女生被人性侵了,后來懷孕了才被發(fā)現(xiàn),他的父母,包括其他人都責備她,理由是太不注意了……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就是那個棺材里的女孩子。
啊是她嗎
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奶奶帶大的。
所以我說我討厭他們。
付澄海對著空無一人的戲臺說,就好像是責備站在那里的人。
突然,我恍然大悟,那些性侵少女的老人似乎依舊保持著所謂健康的生活習慣,
熱情地和其他人聊天、下棋、打太極還有看戲。
我不知道是誰在保護那些人,但是,沒有人保護的人全都死掉了。
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問她,她的小姨是為什么自殺
但我卻說不出口。
二
林校長總給我一種難以言表的古板,據(jù)說他家三代教書,祖上是清朝的秀才,也是教書先生,學校里也陳列著那位秀才的塑像。
林校長似乎對自己的家族史引以為豪,在每學期的開學典禮上都會講到自己的父親曾經(jīng)教給自己的人生名言,那種令人不滿的價值觀,林校長卻想傾囊相授。
他對權貴近乎于下跪的奴性,明面上能看見的已然太多,背后的更是不勝枚舉。
可奇怪的是,林校長從不在公眾表揚自己本應該引以為傲的外孫女,倆人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在校園內(nèi)擦肩而過,沒有任何的交流。
以前,我或許還覺得那是校長為了不讓付澄海變得虛榮才制定的規(guī)矩,可現(xiàn)在我卻覺得他們在互相厭惡。
厭惡的理由不知道,可能是付澄海關于小姨的只言片語,可能是見不慣林校長欺下媚上,可能是其他。
英語課上,我閑著無聊,便去看同桌付澄海,她翻著英語書下放著的一本小說。
雖然被保送了,英語課你還是得聽聽吧,你英語差到不行。
那也比某個在看課外書的人強。
我英語足夠好哦,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自己反駁不了她,我索性單方面終止了話題,推了推她的胳膊肘問:這是什么書
《金閣寺》,她似乎怕我聽不清,又給我看了一眼封面三島由紀夫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樣漂亮的封面,淺紫色的背景,白色的三角式建筑,尖尖的屋脊很是清秀,近乎透明的水紋浮在淺紫色色塊上,宛若奶油同香草混合的冰淇淋。
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好了,那幾個老人全都喜歡看戲,說不定就是在戲臺那想出的齷齪念頭,一邊想著一邊抱著身子猥瑣打量放學的我們,多可怕。
我突然想到了戲臺那兒如狼似虎的中年女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所以,你說這個有什么用呢。
我們把那里燒了吧,我很討厭那些人都在學校附近,你也是吧。
這倒是沒錯,你去和校長說一下,也能達到一樣的效果吧。
不對,這事沒法說,修戲臺的人是他。
英語老師盯了我一眼,我不像付澄海那樣備受老師喜愛,如果課堂上卡小差,老師就會不斷找我茬。
也許是這片刻的沉默,叫付澄海誤會了,她趴在桌子上,伸長了胳膊在我的課本上寫下:如果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我也會補償你的。
補償什么
錢,我有一筆錢。
我還以為你……
以為什么和你交往
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羞,把我嚇到了,一個機靈站了起來,成為了全班的笑話。
你放心好了,我不喜歡你這種性格的。
付澄海這樣直接的性格,說不喜歡我便一定不喜歡我,但是我居然并不感到十分的在意,我喜歡她的心沒因此產(chǎn)生一點動搖。
我們把燒毀戲臺的計劃定在學習日,以此來掩蓋我們是學生的身份,地上干枯的樟樹葉堆成一團便能燒起來,戲臺又是一大塊木板做的,遮雨棚也是木頭做的,椅子也是木的,桌子也是木的.
只需要買助燃劑就好了,汽油什么的,這種東西不方便在這邊買,我會在這周末去市里的時候買回來,周一,我們便行動吧。
聽她說的如此簡單,我不自覺也覺得輕松了。
放學后,我們往戲臺那走,抱著已經(jīng)是倒計時的心態(tài),我有些嘲諷地看著他們煽動起來的熱烈氣氛,不自覺嘴角浮起了笑容。
和我一起走的付澄海不知何時掉了隊,原來她正仰著頭看樟樹上的吊牌、紅綢帶,那都是善男信女對姻緣的渴望,這株兩百多年的老樟樹,挺著粗壯的肚子,撐起了一些人的希望。
如果燒起來的話,這樹是不是也不能避免。
她湊過來,對我說話,我有種毛毛軟軟又溫暖的感覺。
而且周圍的房子也……
她沉思起來,然后嘆口氣說:得想個辦法了。
付澄海真是個富有正義感的女孩,為了那個死去的女生,竟然煞費苦心做到這種地步,又因為不想傷害到別人,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我倒有個辦法,就是很麻煩。
什么付澄海吃驚地說。
高處有個電話亭,只要在火燒到墻壁時,往那戶人家打個電話就好了。
這是什么鬼辦法,一下就暴露了啊。
聲音可以模仿,人群出來后,往后邊小道走,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號碼可以在我爸手機通訊錄里查。
她有些不滿意,但又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只好說:可以倒是可以,但是這事得我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當初答應的是我。
但我很擔心誒。
包在我身上了,出了事情我一個人擔著就好。
不行不行,如果你被抓,我也會自首的,我說真的。
她認真嚴肅的神情告訴我她一字不假。
學生人群還沒減少,她依舊仰望著樹上被風吹得飄搖的吊牌,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了吊牌上的字,那是兩個女孩的大頭畫,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
她伸出手想去夠吊牌,踮著腳伸長了手尖去觸碰,啪嗒,指甲確實是碰到了,可一個重心不穩(wěn),她往前趔趄了,直到整個人趴在樹邊,聳動肩膀,像是哭泣一般。
良久,她才緩過神似的慢慢回頭,令人驚訝的是,她并沒有掛上一丁點愁容,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
喂,咱們走吧。
嗯,我在心里這么說。
周末,透過臥室的窗看見公交站,付澄海果然坐上了去市里的汽車,就像她說的,不是玩笑話。
傍晚,我獨自一人最后去了那戲臺,戲臺這一人沒有,蕭瑟的屋檐透出圍墻,攔住了一些光,零落的樹葉灑在地面,風一吹,戲臺的帷幕輕輕掀起。
我走過去,看見一塊欄板上寫著:即日起,在河堤露天放映室放映電影。
才過了兩天,這里便沒了人影,原來那些人想要的無非是熱鬧的氣氛。
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死氣沉沉,唯有紅絲帶連著的棕色吊牌,被風吹得不亦樂乎,碰撞的叮鈴作響。
先前付澄海一直盯著的那枚吊牌,此時已經(jīng)混在一起,我仔細尋找也找不著,從她的角度去看,我只能看到一堆正在打架的吊牌,字因為吊牌的打轉,看不清楚。
在干什么呢!
嚇了我一跳,叫住我的人是付澄海。
她背著手站在臺階上,穿著一件深黑色的裙子,黑色的發(fā)落在肩上,白皙的皮膚宛若月光,嘴唇則像是櫻桃般紅潤,她心情似乎非常的好,臉蛋紅撲撲的,襯得人如緋色的綢緞。
鎮(zhèn)里的露天電影院開了,他們都跑過去了,一時的新鮮感而已,以后照樣還會來咿咿呀呀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拉過我的衣角,把我往外邊拉計劃能提前到今天的晚上嗎
為什么
因為我等不及了,天氣越來預熱,如果起火了就不好撲救了不是么
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小聲地說:十一點的時候,我會抄小路來這里,你也這個時候來,記住千萬別驚動了別人,然后我會把汽油澆在椅子上,你把樟樹葉掃在一起,堆著掃,等火起來了,我便抄小路回去,你去高處的電話亭候著,快燒過圍墻的時候就給那家人打電話,如果一家打不著就打另外挨著的一家,有人出來后你就馬上往后邊的路跑回去,然后等明天早上,裝作一切沒有發(fā)生過。
我聽著她的話,有了畫面感,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們望著滋滋作響的火焰,在遠處靜靜觀望。
要知道,我們的任務只是那個戲臺,而不是那幾戶人家。
知道了,你別再說了,真是啰嗦,我不耐煩地撓撓頭,故意說:還不是幫你做事,你可不要給我捅婁子。
我?guī)z手套,你一個我一個,燒完我們就把手套也扔進去,然后就溜掉。
付澄海說完低頭淺笑,我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
輝煌一時的戲臺,將在今天,化為過去。
三
這天,時間一直過得很慢,我在家翻著漫畫的手,半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一動不動,我的心思很難落在我平和的臥室里。
我聽見一陣狂風呼嘯的轟隆聲,遍布了整個鎮(zhèn)子,旋渦的中心就是那個突然空蕩的戲臺。
黑夜?jié)u漸來臨,我毫無困意。
鎮(zhèn)子只有主干道有明亮的路燈,屋舎之間只有昏暗的白熾燈,掛在離地面三米高的地方,偶爾閃爍,好不嚇人。
大家睡得很早,到十一點,鎮(zhèn)子里已然寂靜十分。
我盯著掛鐘,一分一秒都不愿錯過,我幻想著無數(shù)種可能失敗的情況,有無數(shù)種可能要承擔的結果,隨著時間的接近,我變得有些焦躁。
然后,我要行動了。
臥室在二樓,我只能順著窗臺和水管爬下去,我行動靈巧,一點阻礙也沒有,很快便走出了大門。
過了小橋,我便抄近道走向戲臺,以為會碰著付澄海,可沒想到她比我來得要早,她呆呆坐在表演臺上,活似個聊齋里的索命狐妖。
噓,我們快點燒完就走。
這時,我聞著了刺鼻的汽油味,付澄海可真是把這件事當成正經(jīng)事來干的,沒見過這么熱情澎湃干虧心事的,她可真是獨一份。
不等她吩咐,我也借著月光把樹葉都掃在一起,不知為何,我感到我不是在做壞事,而是在完成彼此的心愿,我們一直希望這個花哨的戲臺和那些花哨的人消失在校門口,沒有人來幫助我們,只能這樣清除。
就像掃地一樣,把殘渣掃在一起,然后一起燒掉。
付澄海點燃了樹葉,她舉著燒著的掃帚燃了棕色的吊牌,上面那些雕刻的文字全都被照的熠熠生輝。
原來她最想燒的是那棵樹。
吊牌很快就著了,連著紅色的絲帶,一齊往上燒。
椅子和桌子也開始燒的滋滋作響,飛舞的火星迸裂,我能聽見此起彼伏干焦的炸裂聲,火光照亮了我們的臉,無所遁形的兩張犯罪者的臉,如果有人躲在角落,我們便被窺伺地一覽無遺。
火借著微風越來越大,周圍熱極了。
我們商量著是時候得撤了,她沿著小路回去,我則去電話亭等候一會兒,待到戲臺徹底燒毀后,我再離開。
我承認只留下我一個人后,十分的恐懼,我遠遠地看著灼灼的火光,蹲在電話亭里,盡量把自己隔絕開。
她走之后,我才感覺到我?guī)缀醪荒苷瓶鼐謩?好像一切都再朝著不可挽回的方向前進。
等不及了,我害怕火勢的發(fā)展人為不能撲滅,便在戲臺還沒燒毀之時,就撥打了電話,電話無人接聽,可能是因為睡覺,沒人響應。
我又打了另一戶人家,嘟嘟的長響令人焦慮,眼看那火已經(jīng)吞沒了整個戲臺,熊熊的火焰把老樟樹也包裹,舔舐樹葉、樹干、樹上綁著的絲帶和吊牌。
這時,有個疲倦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誰啊
我一時因為緊張說不出話來。
是誰,不說掛了。
眼看他要掛了電話,我連忙掐著嗓子說:起火了,快滅火。
說完我便奔出電話亭,往上坡的后街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我扒著墻,回頭看了一眼坡下的火,似乎沒有好轉。
我便又繼續(xù)跑,跑到了家門口。
完蛋了。
我家的門前站著前來的三叔,二伯,他們背著水桶和水管,看樣子是從小路來叫我爸幫忙滅火的。
門被他們堵住,我只能翻墻進去,好在側墻沒人看著,我沿著來時的路攀援上去,心里漸漸舒了口氣。
跳進臥室的時候,我殘存的心跳死灰復燃,開始恢復了應該的頻率。
謝雨……你干嘛去了。
母親的聲音如雷貫日、驚天霹靂,炸開了我的腦瓜,我思考所有的可能性,唯獨沒有這一條可能。
腦海里突然響起付澄海的話切記不要把這事告訴父母,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我還有解決的辦法。
我實在很相信她,便下定決心打死不背叛她。
謝雨,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沒做壞事吧,你向來調(diào)皮,如果真干了壞事,我絕對不饒你,母親摸了摸自己的臉剛你三叔過來說七大爺家被燒了,險些沒了人命。
我聽了之后,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媽,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睡覺了。
那你這么晚去了哪里
我……反正沒干壞事,你別多想了,也別告訴別人。
我怎么不能告訴別人,你這壞小子,保準不讓人省心。
我要怎么說你才信,反正我怎么說你也不會信的,明天警察肯定也會來,你把我送去警察局好了,讓警察給我一個清白。
我這話說得連我自己也深信不疑了,母親卻只是將信將疑地把門關上,然后一聲不吭的走掉。
我的心也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現(xiàn)在外面事情已經(jīng)進展到何時,我也想拿手機找付澄海,但又怕連累了她。
后來我不知怎么滴,竟也困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周一的早上,母親并沒有把我叫醒,而是生物鐘將我喚醒,我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向父親詢問昨天的結果,哪知他們兩人都不在家里。
我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頭。
當我背著書包走到戲臺那的時候,我居然看到了一張白布蓋在地上,隆起的形狀像極了人形……戲臺已經(jīng)夷為平地,黃色的警戒線變得礙眼。
昨天死了人。
不知誰說了這么一句,我的雞皮疙瘩立刻爬滿了整個后背。
我遠遠看見父母,他們正站在身為警察的表哥旁邊,父親在說什么,表哥在記筆記,母親則欲言又止,她看見了我,故意把頭扭過去。
真的死了人嗎
謝雨,怎么不去上學。表哥走到我身邊說:好離奇的火,還燒死了一個人。
燒死了誰我連忙追問。
無法辨認,只能從失蹤人口來排查。
原來不是挨著戲臺居住的七大爺家,我稍稍松了一口氣,但轉而又更加疑惑,為什么……死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說來也奇怪,那個人在戲臺被人捆綁住,然后活活被燒死。
怎么……會這樣。
可能是用了麻藥之類的,面目全非,后背都沒怎么燒著,想來是昏睡得厲害。
我不理解。
表哥拍了拍我的腦袋,然后說:這不是你考慮的問題,快去上課吧。
我走了沒幾步,卻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往前跑,表哥跑到我前面說:不過地上有掃地的痕跡,還有汽油殘留,一定是縱火,可見兇手極其兇殘。
我……感到無比的恐慌,感覺他這話像是為了對我說而說。
我回頭張望,竟感覺每一張看向我的臉,都像是識破了我的罪惡,盼望我自首。
帶著近乎崩潰的心情,我逃進了教室。
付澄海正坐在教室里吃著小點心,她的心情似乎一點也沒受到影響,想來還不知道尸體的事情。
死人了,你知道嗎
誰她放下手里的蛋糕,問:誰死了
還不知道,尸體已經(jīng)燒的面目全非。
她拍拍手里的蛋糕碎,然后平靜地說:被火燒死的
嗯嗯。
那怎么可能,你也看到了,昨天那里一個人都沒有的。
說是戲臺下面,被布遮住了我們就沒看見。
啊她驚恐地皺起了眉頭,怯怯地說:兇手豈不是看著我們放火,然后想著我們幫了他一把毀尸滅跡。
聽她這么一說,我更是感到細思極恐,昨天深夜,除了我們兩個,還有一個受害者,還有一個兇手躲在暗處……
沒人發(fā)現(xiàn)吧。她努力平靜地說: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的話,兇手若是找不到我們就會變成兇手了,人們潛意識里會把燒火認定成是兇手干的,卻不知燒火的只是兩個想毀掉戲臺的中學生。
我媽……我媽她發(fā)現(xiàn)了,然后七大爺?shù)膬鹤咏勇牭奈业碾娫挕?br>這下就糟糕了,付澄海把臉埋進自己的雙手里,掩面哭泣說:昨天把你的手套也扔進去燒了,電話亭上一定有你的指紋了,都怪我。
……我安慰她說:沒事的,就算我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一定不會把你供出來的。
不行……她說:不行,絕對不行,我得像個辦法。
最終,付澄海想了一個辦法。
足以讓我們金蟬脫殼。
四
戲臺死尸的異聞席卷了我們中學,對于那個無名尸體,人們抱著各種猜想。
有的說是殺的方高利貸的,有的說是黑社會殺的背叛家門的馬仔,有的說是兄弟之間的殘害……
他們的想法果真如付澄海所說的,把放火的我們同殺害死者的兇手當做了一人,流言越傳越盛,已經(jīng)沒有了反轉的余地。
從父母那聽來,死者是市一中的數(shù)學老師,人很年輕,才二十四周歲,名為王琳,據(jù)說人也老實,長相帥氣,給許多家境殷實的學生做過家教。
他們還說,付澄海也是他曾經(jīng)家教過的女學生。
付澄海似乎和那位數(shù)學老師關系要好,原本活潑爽朗的她,像打了霜的茄子,整個人陰沉下去。
我的母親始終把我和她的秘密吞進了肚子里,不管怎樣,她始終是相信她的兒子的,直到警察來到家里的那一刻前。
那天是周日,一周后。
我剛睡醒,聽到樓下嘈雜的聲音,然后母親打開了我的房間,表情為難,不愉快地說:謝雨,你穿好衣服下來,有人找你。
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知道她口中的有人,便是警察。
我裝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沙發(fā)的角落,看著一身深藍制服的陌生警察,表情肅穆地與我對視,我實在沒有勇氣繼續(xù)直視。
謝雨,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想詢問,上周日的一點到兩點之間,你在干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說:睡覺……
可有人說接到一通起火的電話,聲音很像你的,我們在電話亭那采集到了完整的指紋,或許......
他們丟下一個重磅炸彈,把我的思緒全都炸亂。
我再問一次,上周日一點到兩點之間,你在干什么
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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