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村口燈籠懸織造
江南梅雨季,青石板路上的苔蘚吸飽了水汽,泛著幽幽的光。陳秋生背著竹簍從鎮(zhèn)上歸來,遠遠望見村口老槐樹上懸著盞紅燈籠。雨滴順著燈籠褶皺滑落,暈開的胭脂紅在暮色里像是未干的血跡。
“秋生哥,快看!”鄰家小妹阿桃赤著腳從水洼里跳出來,發(fā)梢還沾著碎花瓣,“王嬸說這燈籠是今晨突然掛上去的,瞧這花樣,比戲臺上的還精致!”
陳秋生駐足仰頭。燈籠骨架是尋常的竹篾,可燈面上的刺繡卻透著古怪——纏枝蓮紋里藏著暗八仙,金絲勾勒的云紋間竟織著“大明萬歷年制”的款識。他記得在縣學讀書時,先生曾指著典籍里的插圖講過,這種繁復的紋樣,正是萬歷年間蘇杭織造局專為宮廷制作貢品的制式。
雨勢漸急,陳秋生解開蓑衣披在阿桃肩上,自己踩著水洼湊近燈籠。指尖剛觸到燈面,繡線突然綻出細密金光,他只覺天旋地轉,待再睜眼時,已置身于一片機杼聲中。
眼前是數不清的織機,木制踏板此起彼伏,蠶絲在燭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身著靛藍布衫的織工們埋首勞作,額角的汗水滴在綢緞上,轉瞬又被擦去。遠處傳來皮鞭抽響:“動作麻利些!這批云錦明日就要裝車送進紫禁城!”
陳秋生躲在染缸后,看著一隊頭戴烏紗的官吏走過。為首之人面容白凈,腰間玉佩上刻著“織”字,正是傳聞中萬歷年間最嚴苛的織造太監(jiān)孫隆。孫隆抬手挑起一匹剛織好的云錦,冷笑道:“這牡丹的金線少了兩成,當本宮是瞎的?”
“督主恕罪!”老織工撲通跪下,白發(fā)在風里亂顫,“近日蠶絲緊缺,實在......”話未說完,孫隆的繡春刀已出鞘三寸。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織工突然沖出來:“要罰罰我!是我偷偷把金線勻給了病中的李嬸!”
陳秋生認出那是自己同村的祖輩陳阿七。記憶里祠堂族譜上,阿七公的名字旁確實注著“卒于萬歷年間”,卻從未提過死因。此刻孫隆的刀光已經落下,陳秋生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卻穿過兩人身體跌在濕漉漉的地上——原來他竟成了無形的虛影。
血濺在未完工的綢緞上,綻開朵朵紅梅。陳阿七的尸體被拖走時,他懷中掉出個油紙包,里面正是半盞繡著纏枝蓮紋的燈籠。
“阿七哥!”恍惚間有人在喚他。陳秋生回頭,見阿桃穿著粗布短打,正蹲在織機旁將金線穿入繡針。她抬頭時,眼尾朱砂痣紅得驚心:“秋生哥,你看這燈籠紋樣,像不像村口那盞?”
不等陳秋生回答,四周突然響起震天的喊殺聲?;鸸庵?,抗稅的織工們舉著梭子、染棒與官兵對峙。孫隆的聲音尖利刺耳:“反了反了!給我往死里打!”陳秋生看見阿桃被人流沖散,她手中的燈籠骨架劃破夜空,墜地時恰好與陳阿七的半盞拼合。
耀眼的光芒中,陳秋生又回到了村口。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給燈籠鍍上銀邊。他顫抖著取下燈籠,翻轉時發(fā)現燈面內側密密麻麻繡著小字:“萬歷二十九年七月初三,孫隆逼死織工陳阿七,眾人怒焚織局......”字跡間還沾著暗紅血漬,歷經四百年仍未褪色。
第二天清晨,陳秋生揣著燈籠殘片去了縣文化館。館長捧著放大鏡研究許久,手都在發(fā)抖:“這確實是萬歷年間的云錦,且這針法,正是失傳已久的‘雙面緙金繡’!你可知這燈籠若是完整,能抵半座城的價值?”
話音未落,文化館外突然涌來大批訪客。為首的老者西裝革履,胸前別著“孫氏紡織集團”的徽章:“年輕人,這燈籠我愿出三百萬收購?!标惽锷照律系摹皩O”字,想起昨夜所見孫隆的面容,后退半步:“這是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賣?!?br/>
當晚,陳秋生在自家老宅的地窖里,發(fā)現了塵封百年的織錦圖譜。泛黃的宣紙上,萬歷年間的蘇杭織造局規(guī)制圖與村口燈籠的紋樣分毫不差。更驚人的是,圖譜夾層里還藏著封信,正是陳阿七臨終前寫給家人的絕筆:“若有后人見此,定要讓孫賊的惡行公之于世......”
消息不脛而走,越來越多的人涌到村口,想要一睹燈籠真容。而孫氏集團也開始頻頻施壓,甚至傳出有人蓄意破壞燈籠的傳聞。陳秋生將燈籠鎖進保險柜,白天去圖書館查閱明史,夜晚就在老宅研究織錦圖譜。
半月后的雨夜,陳秋生正在臨摹燈籠紋樣,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機杼聲。推窗望去,只見阿桃撐著油紙傘立在老槐樹下,她身后是若隱若現的織局虛影。阿桃將一枚金梭拋給他:“秋生哥,該讓真相重見天日了?!?br/>
次日,陳秋生帶著復原的完整燈籠和史料出現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當投影幕布上同時映出萬歷年間的織局慘案與孫氏集團的資本黑幕時,全場嘩然。原來孫氏集團的先祖正是孫隆的后人,數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收集織造局遺物,試圖掩蓋那段血腥歷史。
燈籠的故事很快登上了各大報紙頭條。陳秋生拒絕了所有商業(yè)合作,在村里辦起了免費的織錦學堂。每到夜晚,村口老槐樹上就會亮起仿制的蘇杭織造局燈籠,柔和的紅光里,機杼聲與孩童的誦讀聲交織在一起:“凡織錦之法,經絲必用生絲,緯絲必用熟絲......”
而那盞見證歷史的燈籠,則被永久收藏在省博物館。每當有人駐足觀看,就能聽見若有若無的機杼聲,混著四百多年前的雨聲,訴說著那段血染的歲月與永不熄滅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