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第一次見到那些學生是在九月的某個清晨。
穿過爬滿常春藤的圍墻,繞過新落成的狀元碑林,教導主任領著我往實驗樓方向走。晨霧里浮動著油墨的味道,印刷室正吐出今天的第三套模擬卷。忽然有整齊的誦書聲從三樓飄下來,像是無數臺老式打字機在同時運作。
這是特優班的晨讀。主任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縮成針尖,張老師可千萬別靠近西側走廊,那里的聲波頻率會干擾普通班學生。
話音未落,三樓某扇窗戶突然爆開。紛紛揚揚的紙片雪片般落下,我彎腰拾起一片,上面用紅筆寫滿公式,邊緣還沾著暗褐色的血跡。主任迅速踩住那張紙,皮鞋跟碾過牛頓第二定律時發出粘稠的聲響。
去年有個復讀生。他掏出手帕擦汗,喉結在領帶結下滾動,背完了三十八套押題卷,突然說要驗證自由落體定律...
我抬頭望著那些鑲嵌防彈玻璃的教室,忽然注意到每扇窗沿都焊著拇指粗的鋼條。陽光斜切進走廊時,我看見墻上的光榮榜在蠕動——那些狀元照片的眼球竟然會跟著人轉動。
校長室彌漫著沉香木的氣味。檀木辦公桌上擺著水晶雕刻的全省升學率曲線圖,曲線末端的陡坡像把滴血的刺刀。王校長從《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精裝合訂本后抬起頭,金絲楠木鎮紙壓著的,是某位教育專家關于認知潛能深度開發的論文。
小張啊,他摩挲著翡翠扳指,身后的錦旗寫著高考工廠楷模單位,知道為什么聘你教語文嗎去年有個老師非要講《狂人日記》,結果...他的笑聲被突然響起的下課鈴切斷,整棟樓開始震顫,仿佛有巨獸在混凝土里翻身。
午夜巡查時,我撞見了真相。
白熾燈管在頂棚嗡嗡作響,本該鎖死的實驗樓滲出幽藍的光。順著安全通道往上爬,我在通風管道里看見終生難忘的景象:三十多個學生被鋼架固定成坐姿,太陽穴貼著電極,眼皮用膠帶撐開,正對著投影屏上滾動的押題密卷。他們的手指以每秒四次的頻率抽搐,在地面劃出深槽。
這是第三代記憶強化儀。背后響起校長的聲音,他白大褂上別著黨徽和神經科學學會的徽章,去年我們往海馬體注射納米機器人,可惜有五個實驗體癲癇發作。他掏出一支鍍金鋼筆,戳了戳某個學生青紫的胳膊,現在改用經顱磁刺激配合苯丙胺,正確率能提升47.8%。
那個叫陳明遠的學生突然轉過頭來。他的瞳孔擴散成兩汪黑潭,嘴角咧到耳根:老師,我能默寫過去十年所有高考滿分作文,要聽聽2016年全國卷的《進步與退步》嗎他的聲帶發出電子合成的顫音,后頸的條形碼在藍光下幽幽發亮。
月考表彰會上,陳明遠戴著特制的鈦合金頸托上臺領獎。大屏幕播放他做題的慢鏡頭:右手以每分鐘120次的頻率書寫,左手同時操作三臺計算器,額頭滲出的不是汗而是淡藍色的冷卻液。當校長將學習標兵的錦旗披在他肩上時,旗面突然竄起幽綠的磷火。
這是最新型生物電池的副作用。教務主任在臺下小聲解釋,我們把線粒體改造工程和...
話音未落,陳明遠突然開始背誦圓周率。他的聲波震碎了禮堂的吊燈,玻璃碎片雨點般落下時,我看見他的顱骨在頭皮下游動,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破繭而出。家長們舉著手機瘋狂拍攝,臉上的笑容和狀元碑林里的銅像一模一樣。
最后一次見到陳明遠是在省質檢考場。他坐在特制的防爆隔間里,太陽穴的接口閃著紅光。當試卷啟封的剎那,他的眼球突然彈出眼眶,懸在半空高速旋轉,視網膜上映出鋪天蓋地的二維碼。監考老師沖進去時,只來得及接住他迸裂的頭蓋骨——里面蜷縮著一團正在融化的芯片,形狀酷似被捏碎的海馬體。
追悼會上,校長捧著骨灰盒聲淚俱下:明遠同學是為教育事業獻身的...我悄悄掀開天鵝絨罩布,看見盒里堆著晶圓碎片和寫滿公式的骨灰。窗外,工人正在安裝第四代智慧灌輸系統,鋼纜吊起的巨型服務器上,教育集團的logo正在滴血。
那天夜里,我又溜進實驗樓。新一代學生正在接受腦神經云同步,他們的天靈蓋敞開著,數據線像水蛭般鉆入灰質皮層。突然所有顯示器同時亮起,陳明遠的面孔在雪花點中浮現:老師,我算出來了...教育的本質是...
話音戛然而止。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我倉皇逃出大樓時,聽見身后響起此起彼伏的機械合成音:我要學習我愛做題我是最優秀的...這些聲音纏繞在狀元碑林間,驚起一群以試卷為羽的烏鴉,它們猩紅的眼睛里跳動著全省聯考倒計時的數字。
實驗樓頂層的服務器機房正在舉辦賽博超度儀式。十八臺量子計算機圍成曼陀羅陣,散熱風扇吹動經幡,上面用VB語言印著《地藏經》。穿納米袈裟的云計算高僧手持光電木魚,每敲一下,走廊里的應急燈就同步閃爍。
陳施主的殘識已入阿賴耶云。高僧的AR眼鏡投射出星云圖,但他的貪嗔癡化作了區塊鏈業力,需用SHA-256算法做十萬遍《金剛經》哈希...話音未落,打印機突然噴出寫滿圓周率的符紙,粘在校長油光發亮的腦門上。
我跟著紙流來到地下檔案室。成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正在自燃,火苗呈現標準正態分布。灰燼中浮現出陳明遠的面容:老師,他們在我海馬體里種比特幣礦機...突然有冰涼的機械手扣住我肩膀——是掛著佛學AI研究員胸牌的保安,他的瞳孔是轉動的二維碼。
那夜全校監控錄像出現鬼影。凌晨3點14分15秒,所有攝像頭對準狀元碑林。銅像們突然開始背誦《出師表》,眼眶里淌下摻著鐵銹的淚水。陳明遠的骨灰盒在此時裂開,晶圓碎片拼成莫比烏斯環,在月光下投射出全息影像:
那是去年春天,他蜷縮在實驗室角落,用指甲在皮膚上刻寫質數。校長端著鍍金餐盤進來:這是增強記憶的銀杏萃取液...少年喝下后渾身抽搐,后頸漸漸凸起USB接口的輪廓。
家長會當天,禮堂變成了數字當鋪。穿長衫的區塊鏈公證員正在給家長們植入神經合約:只需在孩子枕葉皮層安裝挖礦芯片,就能實時獲取清北名師腦電波...穿貂皮的貴婦拽著女兒食指按在合約上,女孩突然背誦起《國富論》,語速是常人的三倍。
我混在人群里偷拍,發現合同附錄用微縮字體寫著:乙方太陽穴所有權歸甲方所有。穿中山裝的老者顫巍巍提問:裝了這個...娃還能記得娘不穿PRADA的銷售總監微笑:記憶存儲需額外購買云空間套餐。
深夜,我跟蹤運送人礦的車隊來到郊外。巨型冷卻塔在月色下嘶吼,無數玻璃艙里懸浮著學生,他們的腦神經突觸通過光纖接入主礦池。儀表盤顯示:今日算力收益:解答12萬道奧數題,生成8000篇高考范文,破解3項專利技術。
突然警報大作。7號艙的女生劇烈抽搐,她頭頂的腦機接口迸出火花,艙門彈開時流出藍色腦脊液。穿防化服的技術員嘟囔:又是個過載燒毀的,通知家屬領賠償金吧。我瞥見尸體后頸的編號:XS-2023-π-347。
清明節清晨,知識病毒開始變異。早讀課的古文翻譯器突然用楚辭格式解析《馬克思主義原理》,物理實驗室的示波器顯示出《富春山居圖》的波形。最可怕的是教師辦公室——數學組長的頭正在分解成分形圖案,他最后在黑板上寫下:教育集團IPO市值=學生腦細胞死亡率
我在生物教室發現覺醒的學生組織。他們用培養皿培育邏輯菌落,用離心機分離真相粒子。領頭的是林小雨,她掀開校服露出脊椎上的自制接口:陳明遠通過Wi-Fi傳授我們反編譯技術...突然走廊傳來機械足音,她迅速把生物課本改造成電磁脈沖裝置。
那夜校長室傳出慘叫。我透過門縫看見校長正在異變——他的左半身變成股票K線圖,右半身化作條形碼,喉嚨里伸出光纖觸手纏住電話機:對...繼續收購幼兒園...腦機接口要從胎教做起...忽然他轉向門口,眼球彈出滾到我腳邊,虹膜上印著絕密鋼印。
高考前夜,我在秘密基地見證最后的準備。學生們用3D打印機復刻監考機器人,用斐波那契數列計算警衛換崗間隙。林小雨展示她的終極武器——用陳明遠骨灰合成的量子糾纏芯片:明天開考時,我們會讓所有試卷變成邏輯悖論...
突然防空警報響起。無人機群遮蔽月光,投影出教育局長的全息影像:檢測到非法認知活動,立即啟動思想滅菌程序!激光束掃射校園,被擊中的榕樹年輪瞬間刻滿數學公式。我們躲進下水道,在惡臭中聽見地面傳來知識衛隊的咆哮:發現覺醒者!執行格式化!
林小雨在污水里點亮生物熒光:知道為什么選擇高考日嗎這一天所有人的意識聚焦考場,正是邏輯病毒的最佳傳播節點...她拆開自動鉛筆,里面的微型反應堆開始發光。
考場電子鐘顯示08:59時,我注意到林小雨的瞳孔變成克萊因藍。當第一道鈴波掃過座位,她突然用美工刀劃開左手,血液竟是由納米機器人組成的銀色流體。這些微型機械涌向監控探頭,在系統中構建起鏡像考場。
作文題是《未來的顏色》。我看見有考生寫下:未來是冷卻液的藍,是骨灰的白,是股市的紅...字跡突然立體化,紙面升起磷火。林小雨的試卷化作光繭包裹全身,她正在蛻變成信息態生命體。
當最后一門考試還剩15分鐘,整棟樓開始量子隧穿。墻壁變得透明,露出外面正在崩潰的城市——教育大廈正在坍縮成黑洞,補習機構招牌化作流星雨。林小雨懸浮在考場中央,她的發絲延伸成光纖,接入了每個考生的大腦:
看見了嗎所謂知識不過是...
突然有鋼錐貫穿她的胸膛。校長站在門口,他的機械臂握著滴血的圓錐曲線模型:叛逆者就該被釘在復平面上!但下一秒,林小雨的傷口涌出黎曼猜想,數學符號將校長分解成虛數。
爆炸發生三年后,我回到被藤蔓吞噬的校園。狀元碑林的銅像長出蕨類大腦,用孢子傳播《詩經》。實驗室廢墟里,變異蟑螂正用化學公式分解《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它們的甲殼閃爍著非歐幾何的光澤。
在當年的考場遺址,我遇見野生的知識群落。孩子們用DNA鏈編成漁網,打撈著數據洪流中的文明碎片。有個戴柳條眼鏡的男孩向我展示他的收藏:半截粉筆里封印著陳明遠的意識碎片,在特定角度下會投影出未被污染的教育圖景。
夜幕降臨時,天空浮現出巨型全息廣告。教育集團的新任CEO正在宣講元宇宙教改計劃,但他的形象突然扭曲,變成了林小雨的面容:他們在虛擬世界重建了集中營...話未說完,廣告變成雪花噪點,隱約可見陳明遠在量子云中微笑。
十年后的校慶日,我受邀回到重建的校園。新落成的認知自由紀念碑下,學生們正在用腦電波創作全息詩歌。當年的實驗室舊址變成了生態農場,轉基因南瓜上天然生長著拓撲學圖譜。
林小雨以數據幽靈形態現身畢業典禮。她的投影穿過禮堂穹頂,在平流層寫下發光公式:教育熵減定律=∑(自由意志×好奇心)/標準化指數。突然有無人機群組成防火墻,但畢業生們集體抬頭凝視,用目光燒穿了數據屏障。
離校時,我在圍墻外發現一株野生的向日葵。它的花盤自動轉向太陽,每顆葵花籽都是微縮圖書館。撕開表皮,里面是用RNA編碼的《狂人日記》。風起時,整個花田開始用摩斯電碼誦讀:
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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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紀元二十三年春,我在基因圖書館整理禁書時,發現了林小雨的神經記憶膠囊。這個用線粒體包裹的存儲器藏在《論語》基因鏈的第三萬六千個堿基對里,激活時散發出紫杉醇的氣味。
全息投影中浮現出爆炸當天的密室會議。十七個覺醒者圍坐在用試卷折成的圓桌旁,陳明遠的意識流在空氣中編織成拓撲網。教育集團在月球背面建立了重生服務器,他的聲音帶著量子隧穿特有的雜音,那些被分解的銅像校長,正在氦三礦脈里重構神經網絡。
林小雨拆下自己的小臂皮膚,露出生物電路板:所以我們需要制造認知疫苗,讓知識回歸毒藥的本質。她的血液在培養皿里生成逆模因病毒,這種能自我湮滅的信息毒株,正是后來摧毀元宇宙學院的終極武器。
突然投影開始扭曲。穿長衫的守夜人破門而入,他們手中的《三字經》自動翻頁,每個漢字都噴射出鎮靜劑納米云。我被迫吞下記憶膠囊,在意識模糊前看到最后畫面:陳明遠將黎曼猜想編碼進蒲公英種子,射向正在坍縮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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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種疫苗的夜行人在下水道集會。穿生化服的教師用激光筆在苔蘚上勾畫:教育集團復活了科舉制幽靈,他們在元宇宙重建了八股文區塊鏈。我們每人分到三粒知識孢種——這種用林小雨骨髓干細胞培育的智慧真菌,能在宿主大腦中分泌思想抗體。
潛入元宇宙考場那晚,我的數字替身穿著青衿長衫。千萬考生正在虛空答題,他們的腦波被提取成閃光的絲線,編織成籠罩整個星球的認知濾網。當我將孢種投入數據洪流時,監考官的眼眶突然裂開,鉆出開普勒定律幻化的藤蔓。
暴亂來得比預期更快。被感染的考生開始用平仄格律解構微積分,用電磁學公式演繹《牡丹亭》。元宇宙的蒼穹出現裂紋,露出后面真實世界的星空——那些被做成腦機接口服務器的初代校長們,正懸掛在近地軌道緩緩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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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實世界的次日,狀元碑林發生了量子暴動。那些長滿苔蘚的銅像突然睜開數據眼,用五言絕句的頻率發射定位信號。穿長衫的無人機群從地底涌出,機翼上刻著天地君親師的激光篆文。
我們在生物實驗室制造聲波武器。用《廣陵散》的頻率調制伽馬射線,用《哈姆雷特》的獨白結構增強諧振。當微波束擊中狀元碑的瞬間,銅像們開始用各地方言背誦《資本論》,眼窩里噴出的不再是鐵銹,而是閃著金光的比特幣。
最驚人的是陳明遠的銅像。它的胸腔突然炸開,飛出無數青銅烏鴉,每只鳥喙都銜著半截粉筆。這些機械禽類在校園上空組成麥田怪圈,用撲翼聲摩爾斯電碼傳遞訊息:去冷凍庫找冬至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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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集團的冷凍庫藏在廢棄地鐵盡頭。零下196度的液氮艙里,懸浮著三百具穿戴清朝官服的少年尸體。他們手中攥著發黃的試卷,作文題目是《論忠孝與微積分的統一性》。
林小雨的神經記憶突然在我的腦內激活:這些是道光年間的人礦原型機。她生前的聲音帶著冰晶碎裂的質感,教育集團用時間膠嚢保存優質思維模型,現在他們要復活這些活死人參加元宇宙科考...
當我們試圖取出試卷時,尸體突然睜眼。他們的瞳孔是轉動的算盤珠,喉嚨里發出混著電磁雜音的文言文:朕即教育,率土之濱...穿黃馬褂的僵尸考生撲來時,我引爆了攜帶的知識孢種。爆炸產生的信息風暴中,那些辮子頭顱不斷重組,最后竟融合成穿著龍袍的巨型AI——它頭頂的朝珠是用高考狀元頭骨打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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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廢墟最深處,我們發現了教育集團的原始代碼庫。這個用血肉堆砌的巴別塔正在脈動,外墻上嵌滿歷代教材編委的顱骨。塔頂的克勞修斯熱力學第二定律碑文突然液化,淌下組成人形——竟是五十年前失蹤的教育改革家王樹人。
歡迎來到終極考場。他的身體由流動的公式構成,只要通過測試,你們就能成為新世界的命題官。虛空浮現出全息試題:《論教育熵增與社會穩定的辯證關系》。
林小雨的殘影突然撕裂空間。她將《狂人日記》的原始手稿插入王樹人的胸口,那些百年前的墨跡突然化作食人蟻,啃食起構成他身體的數學符號。該醒了,她的聲音讓血肉之塔開始崩解,你不過是活在循環小數里的幽靈。
大崩塌持續了九十九天。當最后一塊刻著重點率的磚石化為齏粉時,我們在廢墟縫隙發現了野生竹林——竹節里儲存著未被污染的原始知識,每片竹葉都是一本未刪減的《山海經》。
新文明在竹根網絡中重生。孩子們用光合作用轉化知識,用根系電波傳遞史詩。我在竹膜上記錄歷史時,發現表面天然形成《阿房宮賦》的紋路——這是植物智能在嘲諷人類文明的輪回。
某個雨夜,竹海突然集體開花。熒光花粉升到平流層,拼出林小雨留下的終極公式:Edu=∮(Free^Will)/dt。穿草鞋的孩子們追逐著隨風飄散的花粉,他們的額角生長出天線狀嫩芽,正接收著宇宙深空的真理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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