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夢中飛絮
蕭統慢慢褪去華裳,只穿著里頭那件半新的杏色素錦中衣,又拔下頭上的橫金簪,取下水晶冠置于案上,如此清減裝束,倒似若干年前那個伏案苦讀的少年郎。
蔡妃細看他在燈燭下的面容,仍是風華正茂的歲月,可是昔日明亮清澈的眸中已悄染上歲月的薄愁,細小的皺紋如玉中綻出來的紋理,她想伸手撫觸,卻又覺彼此之間已不復從前的熟悉,而后不禁心生悲涼與無奈——仿佛那時曾經渴求的天長地久,白頭到老,而今看似篤定,實則已經漸行漸遠。
但她并不因此而怨責于誰,她知道,她與蕭統之間的情愛,一直以來便是她心中的執念。如大婚之夜,他執起自己的手,親口許諾——“我將永遠珍視你,敬重你,信任不移……”
而一直以來,他也克盡諾言所說,對她敬重,珍視,信任,他待她是至親,卻從來沒有像對待那個人一樣,在看著她的時候眼底會不自禁流露出那種脈脈的溫情,那種光芒,可以掃去他眼底心頭積壓的所有薄愁與無奈。
只有她在他身邊的那一刻,他似又回到從前的少年歲月,對人生,重新綻出希望和期待。
那時候,她才知道,他對自己,其實一直就沒有喜歡過,沒有愛過。
可是那又怎么樣?——
東宮外有歸雁來鴻,內有暮鼓晨鐘,多少寂寞的清晨和黃昏,她獨自立在鏡前,姿容優雅的援手,貼上和取下眉間與兩靨無人欣賞的花鈿。她的美麗從不因無人欣賞而憔悴枯損,正如她的優雅從不因榮辱浮沉而轉移變更。
這是她自骨血中生長出來的雍容和高華,如同她被世人所仰視的身份一樣。
她知道,自己該恒定不變,如位立顯陽殿的丁貴嬪一樣,守住自己的內心,才能守住一切。
而作為丈夫的蕭統,他卻十分清楚,為何那銅鏡中的面容,那樣嫵媚的同時,為何可以那樣端莊;那樣柔弱的同時,為何可以那樣堅強。
如同她信任他依賴他一樣,他們互相懂得,仿佛他們彼此就是對方的另外一個分身。
但而今,她才確定了,那樣的感情,并不是能夠燃起他靈魂深處的生命之火的。
她與他,始終就是兒時的玩伴,少年時的知己,人生路上,那個共同為彼此遮擋風雨化解危機的伴侶。
但愛有諸多涵義,他與她,不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蕭統見書案上那首詩,亦誦讀了一番,而后頷首道:“君倩這筆跡倒是跟你有幾分相似,早先聽說她退了婚,如今怎樣了?許久沒聽你提及。”
蔡妃想起這個表妹,嘆了一口不知是羨慕還是不敢茍同的氣,搖頭道:“她早在華陽觀出了家,也沒有落發,據傳日子過的甚是逍遙,便是她一心渴求的不沾煙火世俗之氣。我姨母每每提及她都會少不得落淚,家人亦對此緘默不語,倒是她自己偶爾想起來還會差人給我送些她自己畫的畫,寫的詩——”
她說著,又是一聲嘆息,蕭統仿佛若有所思,放下那張詩作,近前來握住她的右肩,道:“這豈不是很好?總歸她是如了自己的意,你該回信予以鼓勵,祝她長樂安寧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