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廟堂與江湖
但他知道,這份凄涼將注定無人能理解,除卻這些與他命運相同的所謂兄弟姐妹之外,在世人眼底,他都永遠只是這個高高在上的湘東王。
在他身側服侍的時日一久,迦南大抵也知道了,這位主君的喜怒是從不向人交待的。而此時閣中除卻她之外,還有另外兩名青衣婢女侍候,見那兩人似乎早已對其冷顏寡語習以為常,只是垂首靜立宛若木頭一般,她只得在心里暗嘆一長聲。正揣測如何尋出一個話頭時,忽聽門前珠簾作響,扭頭,便見管家忠貴手里捧了一支品相極佳的冰梅進來,又躬身朝蕭繹道:“王爺,此花雖被冰霜凍凝過,但稍等室內回暖,其余下的花苞便會綻放的越快越齊。待到明日一早,王爺便能見到滿枝繁花,目不暇接。”
蕭繹便有些詫異的瞧了他一眼,眼中微有所動,最終朝迦南吩咐道:“既然管家有此一說,你便去尋個合適的花瓶插起來,留待明日本王再賞這花開滿枝?!?br/>
迦南自領命上前,從管家手里接過梅花,卻無意中見那老奴的眼神在自己臉上輕輕的劃過。隨后收回,又恭敬的退下了。
因見這梅花花色艷麗又清雅,迦南便在庫房中尋了一個宮制的凈瓶出來,插進花枝之后自己后退幾步,正兀自端詳是否合宜相容時,又聽蕭繹道:“墨?!?br/>
她依言上前,取過墨錠,在硯池中慢慢千回百轉。沉水的香氣退散,窗外雪光的幢幢麗陽,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蕭繹握筆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筆架邊。
蕭繹在紙上奮筆游走,間或有停頓思索時刻,眉宇時而舒展時而獰起,待到終于長舒一口氣,擱下手中紫毫時,迦南方敢上前掃視那張落滿字跡的粉箋。
其上是罕見的昳麗字體,鐵畫銀鉤,光燦炫目,筆筆皆華麗,字字如金玉。雖以墨書紙,卻有著勒石鑄鐵一般的剛勁鋒芒。
幸而從前她在掌珠跟前時亦有讀書寫字,此時方得以一目了然:
而紙上所寫的內容是,寧為萬里隔,乍作死生離。那堪眼前見,故愛逐新移。未展春花落,遽被涼風吹。怨黛舒還斂,啼紅拭復垂。誰能巧為,黃金妾不貲。
迦南絞盡腦汁,亦未能盡解詩中真意,但依稀推測得出,蕭繹似是借著這個虛幻而成的春日,借著這一片飛花流云、鬢影衣香,所書寫的卻是無盡的悲傷與離別。而再細細讀時,更能感知到那字里行間浸淫著的不知緣由的失意和傷心,被富貴得咄咄逼人的筆畫所妝飾,而漫生出的一派頹喪之極的靡麗繁華。
也如那案上她新插入瓶的冰梅,此時正緩緩的化去包裹著的那一層薄透堅冰。而后等來那一眼的驚艷絕倫之后,花便凋零枝亦干涸。
等不到來年春回冬至,這一枝花,耗盡自己所有的生命,只開這么短短的一日。
是日夜晚,夜幕初臨。天色如青黛,無月無星。在天下百姓們都在翹首盼著迎接新年時,獨自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禁城,遠離父母妻子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蕭繹,在這一抹黯淡的夜色下,漫步來到了王府后苑。
遠處跟隨著幾個侍衛,他止住腳步,他們也止住腳步,靜夜中的幾抹魅影,與他保持恰到好處的恭敬與警戒并舉的距離。
奇異的到了夜間竟然沒有一絲風,雪也停了,連厚厚的斗篷在動作靜止后也毫不動搖。沒有一絲聲音,連呼吸都隱忍到了最低的極限。沒有光,最后一線光明已逐夕陽隱退;也沒有完全黑暗,他的雙眼仍然可以辨識出足下的路程。
環繞的府苑如此奢麗堂皇,身處的后苑卻如此空曠,天地間漆黑的干凈一片,如此寂靜。
他抬起頭來,遙望向京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