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游子衣
青鸞在半夜里醒來,發覺自己周身燒成了一塊炭火。她哆哆嗦嗦的撐起身,將先前回來時就準備好的兩床厚厚的棉被,一氣全攤到了身上。寢室內本就生著地龍,尋常時候她便是脫了外罩只剩單衣也不覺得冷,過了一會,但覺汗意從周身的每一寸肌理里涌出來。只是仍止不住那股寒意在心底發散,耳畔因為嗡嗡作響,便聽見暗夜里有無數遠近交加的窸窣之聲。
她知道自己肯定風寒入體少不得要病上一場了,便索性闔上眼,躺在黑漆漆的床幃內,漫無邊際的沉入到那個自己的世界里。
靜夜里沒有腳步聲,檐下的宮燈和院中的樹枝都在搖擺,鐵馬正在檐角下來回晃動,但是聽不見風聲。這一片詭秘的寂靜中,她聽出堅冰破碎的聲音,來自于自己的心底。
次日早上,因青鸞沒有去掌珠跟前請安,這是從未有過的舉動,于是很快上房就派了人過來。得知她身體有恙之后,掌珠著人請了宮中的太醫過來。
青鸞自覺自己此番病的非同尋常,連著兩天兩夜,都是高熱不退,昏昏沉沉間,但聽身側有人輕手輕腳端了焦苦的湯藥過來。她竭力想撐起身,無奈卻是病體沉疴,四肢百骸連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于是最終是金萱以小羹把湯藥喂服進去,末了再放入幾棵蜜餞在唇中。
她將蜜餞抵在舌下,借著那一絲絲的甘甜來抵御深入肺腑的苦澀。偶爾有片刻神志清明的時候,也想跟金萱問一下話,無奈每每醒來時,她卻不在。
也因身在病中,所以青鸞并不知道,臘八之后的兩天,皇帝便讓眾位親王皇子歸藩了。如此天寒地凍,眾人心底自有一番難以言說的委屈和不忿。可無奈又不能抗命,兼之聯想到東宮如今的處境之艱難,所以咽下不甘,仍是如期出發了。
臨行那日,掌珠清晨便去送行。夫妻兩一道拜別皇帝和丁貴嬪,以及阮修容。其余人尚可,唯有阮修容淚流滿面,她情知蕭繹此去,便與永絕無異,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亦顧不得掌珠在場,親去捧出了一件為他趕制的夾袍,要他除了身上衣衫,試穿新衣。
她早已得知掌珠將迦南送去荊州服侍蕭繹,便又對迦南反復囑咐道:“你主子將你指派去荊州,便是對你莫大的信任和器重,本宮亦是如此。還望你好生看顧服侍他。饑添食,寒添衣,這是最要緊的細項。再則便是荊州王府里頭的人,大半都是當地州府安排的,你們這回帶去的人少,日后若有什么人敢心懷不軌的話,你也不要客氣,總之要替你家王妃看管好這個家,照顧好王爺的身體,日后你便功德無量,定會得到回報的。”
掌珠見迦南只是恭敬的點頭應諾,嘴上卻并沒有任何實際性的言詞,心中感慨迦南總算也熬出了幾分風骨。可是這些日子里,隱約見她總有什么心事一般,卻一直不對自己言明。思來想去,自己并沒有什么地方處理的不妥的,便也不再細想,只當她是一時舍不得離京離開家人父母了。
少卿,蕭繹便換了新衫走出來。阮修容將他周身上下好一番仔細的打量,最后捧住了他的袖子,這衣裳在燈下做得急了,便有沒剪干凈的線頭在袖口處綻了出來。
原本是一處極為細小的瑕疵,并不礙事也不礙眼,不留神的人絕難發現。可是阮修容卻覺得穿在兒子身上,這微不足道的破綻實在是礙眼,終是忍不住湊上臉去,用牙將那線頭咬斷。
忽悟直到此刻,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與嬌兒的最后一縷牽絆也已然斬斷,這十幾年間維系著她全部心血與感情的母子之情,而今就要生生分離,眼前微微一黑,只覺得闔宮的燭火都暗了一下。
在她的堅持下,蕭繹只得答應讓她一道送自己出宮。路上,母子婆媳三人共乘,阮修容又擦拭著眼角的淚痕拉著掌珠的手,滿是遺憾和艷羨的說道:“開春之后,你便替我去荊州看看吧,一直聽說那邊風物繁華,民風淳樸熱情,卻與京城大不同。你要是去了喜歡的話,便在那邊多住些日子,也可以趁機散散心。只是可惜,我這輩子,只怕是沒機會能去見識了……”
掌珠聞言默然,第一次,在心里替阮修容感到些許的遺恨和無奈。人跟人的命運總是不一樣,從前她也覺得自己被拘束的緊,往往在宮中繁復的規矩跟前透不過氣。
但跟后妃們相比,她仍有在藩地和京城之間來往的自由,荊州,若無意外的話,以后便是她和蕭繹的安生之所。只是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那個地方?比之京城,又是否能讓她覺得那是自己另外一個家?或者,其實對她而言,在母親忽然亡故的六歲那年,她的家便已經永遠的破碎消散了?
掌珠忽然想起祖母也已垂垂年邁,父親自納了繼室之后,再難想起她這個原配所留下的女兒來。而唯一與她親厚的長兄,卻常年鎮守邊疆,恍惚間也有三四年沒有見過一面了。
怕是連她如今長成了什么模樣,他都不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