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像浸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靠山屯的屋檐上。李老六縮著脖子走在石板路上，破棉襖的補(bǔ)丁在風(fēng)里簌簌發(fā)抖，袖口鉆出的棉絮活像幾簇凍僵的灰老鼠。他手里的煤油燈在風(fēng)中嗚咽，火苗在玻璃罩里左突右撞，將他的影子撕扯成七八段鬼魅，在青苔斑駁的墻面上張牙舞爪。

    村北老槐樹下，杜瘸子的土屋像塊發(fā)霉的窩頭嵌在山坳里。李老六叩門時，門板上的陳年符紙?bào)h落，驚起檐角昏睡的夜梟。"；杜大爺！給講段古唄！"；他的聲音在寂靜中炸開，驚得霧靄都瑟縮著退開半尺。

    木門"；吱呀"；裂開道縫，杜瘸子佝僂的身形被月光剪成扭曲的剪影。他那只完好的眼珠泛著渾濁的琥珀色，另一只卻蒙著層白翳，像是嵌了半枚發(fā)霉的銅錢。"；六子要聽鬼敲門？"；煙袋鍋在黑暗里忽明忽滅，火星濺落在門檻上，燙出幾點(diǎn)焦黑的疤。

    李老六擠進(jìn)門時，屋梁上懸著的銅鈴無風(fēng)自響。杜瘸子枯枝般的手指摩挲著供桌上的長明燈，燈油在琉璃盞里泛著詭異的青芒。"；二十年前那趟趕尸..."；他的喉管里滾出砂紙摩擦般的笑聲，"；若不是閻王爺嫌瘸腿礙事，早該在生死簿上勾了我的名。"；

    窗欞外，霧氣突然翻涌如沸，月光被絞成碎銀灑在杜瘸子溝壑縱橫的臉上。供桌上的燭火陡然躥高，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扭曲成吊頸鬼的模樣。

    “那晚天黑得早，月亮躲在云里，死活不露頭。”杜瘸子瞇著眼，像掉進(jìn)了回憶，“我牽著馬，馬背上綁著尸體，蓋塊白布。風(fēng)一吹，布角飄起來，露出那張死人臉，慘白慘白的。我心里發(fā)毛，嘴里念叨：‘過陰路，莫回頭’，這是趕尸的老規(guī)矩。”

    “走到半道兒，前面是片亂葬崗，墳頭東倒西歪，紙錢滿地飄。”杜瘸子頓了頓，聲音壓低，“我點(diǎn)起長明燈，掛在馬頭上，照路。那燈油是特制的，摻了香灰，能鎮(zhèn)邪。可那天，我發(fā)現(xiàn)燈油不夠，臨時在路邊小店買了點(diǎn)。店里是個老太婆，笑得陰森森，說：‘這油好，亮堂得很。’我沒多想，添進(jìn)燈里。”

    “燈火‘呼’地一下竄高，藍(lán)幽幽的，像鬼火。”杜瘸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心想，咋這么邪乎？可趕路要緊，沒工夫琢磨。走著走著，身后‘沙沙’響，好像有人跟著。我回頭一看，啥也沒有，黑乎乎一片，只有風(fēng)吹草動。”

    “我喊：‘誰啊？別裝神弄鬼！’”杜瘸子聲音抖了抖，“沒人應(yīng)。馬突然打了個響鼻，停下不走，蹄子刨地，像嚇著了啥。我拍拍馬脖子，低聲說：‘別鬧，兄弟，快走！’可馬死活不動，眼睛瞪得溜圓，盯著前面。”

    “我順著它的目光一看，墳地里冒出點(diǎn)點(diǎn)綠光，飄來飄去，如同一群螢火蟲在跳舞。”杜瘸子喘著粗氣，“我心里一緊，嘀咕：‘壞了，招臟東西了。’鬼火越聚越多，朝我這邊飄過來，風(fēng)里還夾著哭聲，尖得像針扎耳朵。”

    “我趕緊催馬走，可馬腿像灌了鉛，挪不動。”杜瘸子皺起眉，“鬼火圍上來，繞著我轉(zhuǎn)，燈火‘噼啪’響，像要炸了。我喊：‘滾開！別纏我！’鬼火不散，聚成一團(tuán)，慢慢變出個人形，穿一身白衣，臉白得像刷了漿，眼窩里淌著血淚。”

    “我壯著膽子問：‘你誰啊？’”杜瘸子聲音低得像耳語，“那人影飄近了，低聲說：‘你燒了我的油，我要你的命。’我一愣，啥油？猛地想起來，長明燈里的油，是那老太婆賣的。我結(jié)巴道：‘我……我不知道啊！大姐，有話好說！’”

    “她冷笑：‘不知道？那油是我的人油，你燒了，就得賠我。’”杜瘸子咬著牙，“我嚇得魂兒都飛了，喊：‘大仙，我錯了！我給你燒紙，燒香咋樣？’她搖頭，聲音冷得像冰碴子：‘紙沒用，香沒用，我要你的魂。’說完，她伸出手，指甲長得像刀子，抓向我。我一躲，差點(diǎn)兒摔下馬。”

    “她飄得更近，低聲說：‘你跑不掉，油燒了，你的命就是我的。’我慌了，喊：‘我不是故意的！那老太婆坑我！’她眼珠子一轉(zhuǎn)，血淚滴下來，說：‘老太婆？她是我婆婆，賣我的油，替我找替身。你燒了，就得留下。’我一聽，頭皮發(fā)麻，喊：‘大姐，冤有頭債有主，你找她去啊！’”

    “她咧嘴笑，牙縫里滲出血，嘶聲說：‘她死了，魂散了。現(xiàn)在，只有你。’”杜瘸子喘著氣，“我嚇得喊：‘救命啊！誰來救我！’可四下里靜得要命，只有鬼火‘呼呼’響，像在笑我。”

    “馬‘嘶’地叫了一聲，撒腿狂奔。”杜瘸子聲音急起來，“我死死抓住韁繩，風(fēng)在耳邊刮得生疼，鬼火在后面追，哭聲越來越近。我喊：‘快跑！再不跑咱倆都完蛋！’可馬跑得再快，鬼火也甩不掉，像影子黏在身上。”

    “跑到一片樹林，馬突然停下，前面是條河，水黑得像墨。”杜瘸子聲音緩了緩，“鬼火飄到河邊，停住了，不敢過。我松了口氣，心想，鬼怕水，這下保命了。可那女人站在河對岸，盯著我，低聲說：‘你逃不掉，油燒了，你的魂得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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