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淚染黃泉
俺是李老六,打小住在靠山屯。這村子被群山箍得嚴實,夜風鉆過山縫子嗚咽,活像新寡婦哭墳。村西頭俺家離北坡墳圈子不過二里地,夜貓子叫喚能順著窗欞子往人耳朵眼兒里鉆。
前兒晌午頭,俺蹲在何繡娘炕沿底下聽";陰童討命";,后脊梁骨涼了半拉月。昨兒個聽錢二嬸嚼舌頭,說村東頭住著的九叔肚里裝著更邪乎的營生。這老道年輕時走南闖北收妖捉鬼,如今眉毛都白成了雪,皺紋里怕是能抖出二兩鬼故事。
眼瞅著日頭卡在西山尖上,俺拎著半葫蘆燒刀子就奔了九叔家。老遠瞅見他家紙糊的窗戶透著昏黃,活像吊死鬼吐舌頭。推門進去,煤油燈芯子";噼啪";炸了個燈花,九叔正盤腿坐在炕頭數(shù)銅錢,那錢串子上的綠銹看得人心里發(fā)毛。
";九叔,給整點硬貨!";俺把酒葫蘆往炕桌上一墩,";何繡娘那陰童故事也就唬唬娘們,您老給整個能讓人尿炕的!";
老道撩起眼皮瞅俺,眼珠子渾得像腌了二十年的咸鴨蛋:";六子,聽過';淚染黃泉';么?三十年前青石屯那檔子事,差點把老道的魂兒留在棺材板里。";
外頭忽然刮起穿堂風,燈苗子";呼啦";一下矮了半截。九叔往嘴里灌了口燒刀子,喉結(jié)上下那么一滾,聲兒就沉進了地底下......
他說,那年他在鄰村青石屯給人驅(qū)邪,靠畫符、念咒、捉鬼過日子。青石屯有個老漢,叫張?zhí)镌ィ鄽q,干瘦得像柴火棍,生了場大病,咳著咳著就咽了氣。他有個獨子,叫張大牛,三十多歲,五大三粗,心眼實誠,對老爹孝順得沒話說。張?zhí)镌ニ懒四翘欤礻幍孟衩闪藢优K棉被,霧氣重得伸手只能看見幾步遠。村里人湊錢辦了喪事,把尸體停在老屋,準備三天后下葬。
老屋是土坯房,墻皮剝落,屋頂漏風,里頭擺著張破桌子,幾把木凳,墻角堆著些舊農(nóng)具,散發(fā)一股子潮濕的霉味兒。棺材是松木做的,木板發(fā)黑,縫里透出股淡淡的尸臭,蓋子還沒釘死,留了幾道縫。張大牛守在棺材邊,哭得死去活來,眼淚嘩嘩往下掉,滴在張?zhí)镌サ哪樕稀4謇锝由藕卫C娘也在場,幫著料理喪事,見了這場面,拉住張大牛,低聲說:“大牛,別讓淚水滴尸體上,魂兒走不掉。”可張大牛聽不進去,哭著喊:“爹,俺舍不得你!”淚水滴得更多,棺材板上滿是水痕,像血滲出來。
九叔那天正好在青石屯給人畫符,村里人聽說他是個道士,懂捉鬼,找他來看。張?zhí)镌ニ赖牡谝煌恚攀暹M了老屋,點了盞油燈,擺在棺材前,火苗跳得不安分,映得屋里影影綽綽。他瞅了眼棺材,皺眉道:“淚水滴多了,魂兒怕是要滯留。陽人淚,陰魂牽,這是個大忌。”張大牛抹著眼淚,說:“九叔,俺爹孝順一輩子,不會害俺吧?”九叔冷哼一聲:“孝順歸孝順,淚水滴下去,魂兒就散不干凈。”他從布袋里掏出一張黃符,貼在棺材上,嘴里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魂歸黃泉。”可他心里發(fā)毛,總覺得棺材縫里透出股怪氣,像活人喘息。
第一晚,九叔守在老屋,坐在棺材邊的木凳上,手里攥著桃木劍,銅鈴掛在腰間,瞇著眼盯著棺材。夜深了,祠堂里靜得嚇人,只有油燈“噼啪”響,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燈火晃來晃去。他迷迷糊糊地打盹,可半夜聽見棺材里傳來“沙沙”聲,像布料摩擦,又像有人在低吟:“大牛……大牛……”那聲音細得像針,刺得他頭皮發(fā)麻。他猛地驚醒,喊道:“何方鬼祟,速速現(xiàn)形!”可沒人應,那聲音卻沒停,反而更清晰了,像貼著耳朵來的。
九叔站起身,桃木劍橫在身前,銅鈴“叮鈴鈴”一響,靠近棺材,耳朵貼著聽,那“沙沙”聲低低的,像從地底下傳來的。他敲了敲棺材,低聲喝道:“張?zhí)镌ィ毜涝诖耍闳粲性梗瑘笊蟻恚 甭曇敉A艘幌拢删o接著又響起來,比剛才更重,像有人在棺材里抓撓。他瞇眼一看,棺材蓋上多了幾道淺淺的抓痕,像被指甲摳的,油燈晃了一下,火苗猛地矮了半截。
第二天,他找來張大牛,說了夜里的怪事兒。張大牛紅著眼,說:“九叔,俺爹不會害俺,是風吹的吧?”九叔冷笑:“風吹不響魂聲,昨晚棺中有動靜,你淚水滴得太多,魂兒被牽住了。今晚貧道再守,你莫哭了。”張大牛點點頭,可眼里還掛著淚。
第二晚,天黑得像潑了墨,老屋里冷得刺骨,風從窗戶縫鉆進來,吹得油燈火苗跳得更急。九叔守在棺材邊,手持桃木劍,銅鈴掛在腰間,張大牛坐在門口,低著頭不敢看棺材。半夜,那“沙沙”聲又來了,比昨晚更響,像有人在使勁抓。張大牛皺眉道:“九叔,真有動靜!”他湊過去想敲棺材,九叔一把拉住他,低喝:“莫動!魂兒不穩(wěn),你再哭就糟了!”可話音剛落,棺材蓋“砰”地抖了一下,縫里滲出一股黑氣,腥臭得像爛肉泡了三天,九叔腰間的銅鈴“叮鈴鈴”亂響,像被啥撞了。
九叔瞇眼一看,棺材縫里的黑氣越來越濃,他低喝:“大膽亡魂,貧道在此,速速退散!”他掏出一張黃符,蘸了朱砂畫了幾筆,貼在棺材上,可符剛貼上去,“噗”地燒了起來,火光一閃,黑氣更濃。棺材蓋猛地一震,縫里伸出一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長得像刀刃,泛著青光,指尖掛著木屑和血絲。九叔嚇得退后一步,桃木劍橫在身前,喝道:“何方怨魂,報上名來!”
九叔的嘶吼卡在喉頭化作一聲嗚咽。那只青灰色的手爪驟然暴起,五指如鐵鉤般扣進棺材板,朽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棺蓋轟然掀翻的瞬間,腥腐的泥漿裹著尸水潑濺在九叔臉上,張大牛被迸裂的木刺劃破臉頰,血珠未及墜落就被某種無形之力吸向棺槨。
張?zhí)镌サ募棺蛋l(fā)出枯枝折斷般的脆響,以違背關(guān)節(jié)構(gòu)造的姿勢直挺挺豎起。壽衣早已與潰爛的皮肉長成一體,隨著起身動作撕扯下片片腐殖質(zhì)般的碎屑。塌陷的半邊臉孔里,蛆蟲正從裸露的牙床簌簌掉落,而完好的那只眼球突然轉(zhuǎn)動,渾濁的晶狀體泛起沼澤磷火般的幽綠,瞳孔收縮成一道豎線鎖住張大牛。
";大...牛...";
聲帶摩擦的沙響里混著氣管積液的咕嚕聲,每個音節(jié)都震落簌簌尸蠟。當它咧開嘴角時,暗紅血塊從獠牙縫隙滲出,竟像活物般順著下巴蜿蜒爬行。暴漲的指甲已非人類該有的弧度,更像是某種深海生物的骨刺,尖端滴落的黏液在棺材板上蝕出縷縷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