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作品展示3:歲已復始——Narkissos
佛佑其實隱約有些忐忑的,于是她便特地到爹爹常呆著的那個亭子去等他。爹爹并不禁她們去哪里,于是亭子處便是佛佑最想來的地方,無數次她曾借著玩樂悄悄繞到附近,遠遠地望著爹爹與相公們說話、行事。
他比起吳娘娘家的子侄來,確實少了令女孩心折的俊逸倜儻,但佛佑不在乎。
佛佑看著他比自己還忐忑,低著頭,仿佛未來渾家的臉長在地上似的。她笑了一笑,細聲細氣地請他上座,用茶,不著痕跡地引他說話。佛佑不知道是這位岳小都頭太憨,還是畏懼她的爹爹是趙官家,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爹爹坐在這里的感受。
其實他們攏共也沒說多長時間,臨走時,佛佑款款還了禮,看著岳云那麥色臉上居然泛出薄紅來。真稀奇,她目送著岳云的背影,偏頭問她身邊最耿直呆愣的小宮人自己臉紅未,那宮人直愣愣地答:“沒有。”
可是,未來的駙馬郎也不是風流瀟灑的琢玉郎呢。
“你喜歡嗎?”
于是她選擇了一個最穩妥的答案,她甜甜地說:“我喜歡爹爹?!?br/>
佛佑現在已經很少對宜佑生出抗拒來,她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定位:長姊。所以她不會像神佑那般脆弱,至今還會因為曾經的噩夢而畏懼陌生內侍的靠近,也不會像宜佑讓人操心,時不時就聽見傅母、娘娘們無可奈何地哄聲。她會溫柔地陪還懵然不知的弟弟們,會撫慰宜佑和神佑,她甚至會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婉轉提醒潘娘娘不要犯渾。
她讀詩詞,晏相的詞里寫“欲寄彩箋兼尺素”,她也想寫尺素書,好多人都給爹爹寄“尺素書”。佛佑問潘、吳娘娘,娘娘都是大驚失色,于是她乍著膽子問爹爹,爹爹同意了。
漸漸地,岳云似乎也放開了,講的事兒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瑣碎。有時佛佑不免的有些驚奇,又有些懷疑——真的嗎,別是大話哄我的罷?不過不要緊,憨愣的呆鵝頂多也不過將他爹的棍棒換成了斥責,這事兒她一問爹爹便曉得,回信只作不知。
她沒有“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心情,也不可能“悔教夫婿覓封侯”。佛佑見過太多的白骨,目睹了太多的死相。神佑把噩夢化作了經年累月的內斂和善感,而她將噩夢化作了仇恨,一筆一畫地刻在骨髓里。大娘娘、姜娘娘、大姊姊……每一個人都是骨里的一筆血痕。
佛佑回信說,大善。
戰事太忙,回信并不頻繁。第一封還在深秋霜重時節,第二封已經過了年關。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么長的信,岳云給她講了自己如何殺敵,講了他按張統制將兵馬交與大馬勺時,攔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曉事……最后,他又詳詳細細地給她形容,那天雷般轟隆傾覆一座城的神威,岳云在紙上寫,他們殺了好多金人,還俘虜了金人大官的家眷。
應祥說,我幫你報仇,直踏燕京而歸。
惶恐飄零幾多年,佛佑終于覺得安心,覺得暢快。終于有人把那些只視作是該報的血海深仇,終于有人能讓她痛痛快快地說出記憶里震怖的日日夜夜,終于有人可以讓她暢所欲言的時候,不必擔心會不會被厭憎,會不會被可憐,會不會讓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齷齪下流的想法揣度。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終于能體味到昔年的惶恐與絕望,終于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國故地,以王師征服的身份。
凡此種種,皆為過往,歲已復始,我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