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強弱
“說來聽聽。”張浚氣息漸漸不穩。
“樞相心中疑慮之處極多,但就眼下來說,小處大概是想問,為何不去搶占沅江縣城,反而刻意放縱,任由楊幺在沅江境內自由行動?大處,也是樞相一直在忍耐的地方在于,叛軍如此不堪一擊,明明可以摧枯拉朽,御營前軍卻為何一直按兵不動?為何不一開始就平了此亂,徒勞搞什么招撫為主?而在末將看來,這兩……”
“你也知道嗎?!”
不待對方說完,張浚便徹底大怒。“我現在早就看出來了,十日也好,五日也罷,便是一月又如何呢?關鍵是叛軍如此不堪一擊,哪里有招撫的必要?摧枯拉朽之下,到時候求個赦免文書便是,為何要專門上奏改為招撫?你若彼時直接進取湖西湖南,年前此亂便已經沒了!官家待你恩重如山,凡數年間將你一個罪軍之身拔為節度使,你就是這么作為的嗎?我告訴你,今日若不說出一個讓我心服的理由來,回到中樞,不管你岳飛如何用大勝堵住天下人的嘴,也不管官家如何一意偏袒于你,我張浚便不要這個樞相位子,也要把你這個玩敵之輩給攆出軍去!”
周圍中軍士卒各自驚惶,而岳飛沉默了一下,卻是繼續拱手相對,坦然相告:“樞相,末將從未有玩敵之舉,至于之前停頓在湖北的理由也是有的……實在是官軍打不過叛軍!而且恕末將冒昧,不光是御營前軍,換成御營其他各部,怕是也打不過湖上叛軍的。”
張浚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清楚,又或者是怒到了某種極致,卻是捏住馬韁,怔怔出言:“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們打不過叛軍。”岳飛勒馬而立,紋絲不動,聲音清晰無誤,干脆說了兩遍。“樞相,末將剛剛說,我們打不過叛軍!”
張浚怒極,干脆揮馬鞭而斥:“武陵城一戰而下,辰陽城一戰而下,益陽城一戰而下,湖西十七寨,三日蕩平,楊幺主力八千眾,被你麾下五千攻城攻到一半的部隊迎頭擊破,再加上之前你自襄陽南下,在湖北各處連戰連勝……你現在卻跟我說,官軍打不過叛軍,所以你才改軍攻為招撫的……你當我是瞎子嗎?!”
“樞相不要發怒。”岳飛冷靜相對,絲毫不懼。“請樞相仔細想想,這些戰事里面,所有臨湖水寨,真是官軍打下來的嗎?”
張浚張口欲斥,卻忽然打了個激靈,然后拽著馬首在原地盤旋一圈,立定之后,便已經沒了剛才的雷霆之怒。
岳飛見到對方醒悟,也是一聲嘆氣,繼而言語誠懇:“樞相,你隨軍看的清楚,此戰順利,是因為陸戰全都是官軍打的,而臨湖水寨全都是洞庭湖本地叛軍自己攻下來的……水戰、陸戰,截然不同,陸戰上官軍無論是拔城攻寨,還是野地決勝,恕末將說句大話,簡直就是手到擒來之事;但臨湖水寨,也恕末將無能,末將自去年至湖畔起,怎么想怎么看,都沒有必勝的把握,便是能一時破寨,也無法全殲其中水賊,而若不能殲而滅之,讓他從湖中任意往來,再設水寨不停,那不就是打不過嗎?故此,末將有一說一,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只是朝中、地方上不知兵的人太多,只看到末將之前攻取湖北失地如此輕松,便也想當然以為臨湖作戰也會那般輕松。殊不知,想要擊破這沿湖水寨,只有以水寨擊水寨,以湖民擊湖民,別無他法!”
張浚一聲不吭,但心中轉了幾圈,卻已經對這話信了十成。
因為有太多直觀例子了。
金軍騎兵在平原上的縱橫無敵,結果在梁山泊湖中、淮河水中分別被漁民與商船弄得無可奈何;西軍在野外塬地上被金軍攆成小雞子一般,轉身到了陜北山地里堅守,卻可大勝金人。
而這幾日,他親身隨著岳飛一起沿湖挺進,親眼看到洞庭湖方圓數百里,隨著水漲水落,岔道、泥沼、水溝多如牛毛,卻正合是難以用兵之處。只不過前兩日在不停行軍,累的沒法去想,后兩日戰事順利到讓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卻是忽視了這些東西。
“如此說來,你故意不去取沅江城,乃是寄希望于楊幺能一頭撞進去,而一旦他去了城內,反而便于你部圍住吃下此人了?”想了一下,張浚干咳一聲,復又試探性詢問了起來。
“是。”岳飛誠懇做答。“若他能入城,最好連鐘相也不走,那便是天助官軍了。”